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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阳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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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羽柯病养了多久,朝政就荒废了多久,莫说大朝日,就连诸衙门上的奏折也弃若敝履,看都懒得看一眼。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他除一开始还谨遵医嘱卧床修养外,余下日子无不是整日地闲晃,生怕旁人瞧不出他已好利索了似的。
皇帝这般行事自然瞒不过诸大人的耳目,只是他们心中仍难免要惴惴不安,不知皇帝这是打定主意远离朝政、调养生息,还是要谋时而动,正等着哪处的什么消息?
靳羽柯倒还真是在休息,自打召见完沈云峥,他就像是一下子给人抽走了精气神,成天不是窝在榻上就是一个人上御花园遛弯儿,宫里宫外的消息一概不管。
也没别的消息要等的了,常遂安的述职报告只比西南的折子晚三天入京,言西南早已想尽办法传递消息,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始终不得上达天听。直到钦差亲访,于汉中偶然遇到灾民拦路,才探得一二。
后来他们是怎么巡查走访的,暂且按下不提;只论这先石沉大海后路遇灾民的巧劲儿,就叫靳羽柯脑仁突突地跳,每跳一下,都会想起那个暴尸京郊的刺客同党。
理智告诉他这些话也只是西南地方上的一面之词,且这朝廷一层层往下探过去,有人怕担责扛着不报,有人想赈灾可话递不出去,有人找替死鬼,有人不想当这个替死鬼,有人想富贵险中求,有人只想平安度过这场天灾。古往今来这些事层出不穷,未必这一桩就不能真是赶了巧。
但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试图提醒他,别被哄了,这都是算计!你还不知道那帮人怎么玩?
天不下雨,事在人为,他们这是要试探你,拿西南的一条条人命,来考你这个皇帝够不够聪明。
后头还有更难的考题在等你呢。
皇帝罢朝,事情可大可小;但他一天不复职,事就一天大过一天,积压的公务奏折一天多过一天,怕担责不敢碰它们的官员,也一天多过一天。
人人都在观望,顶头不做事,他们也都跟着“歇息”,自然也不敢真的歇了,每天照样上衙门里耗着,琐碎小事做着,渐渐地竟积起许多大事,不得不等上峰的命令来办。
上峰还在等更上峰的命令,这股压力自皇帝以下层层叠叠地波浪似地压着,到最后还是要返到皇帝头上。
工部最先顶不住,拿西南水利工程的折子去宫里求批,借机试探皇帝的态度:这工作有时限,他们再拖也是个死,又不像户部地位超然,工部当不起这个出头鸟。
工部之后就是刑部,刑部尚书在宫门口跟工部侍郎擦肩而过,谁也没给谁个眼神,没人知道刑部尚书心里是不是在后悔没派个底下人过来,亦或是在庆幸,刑部即使行动上慢了一步,好歹态度上强过一品。
等这两位安安生生地从宫里出来、老神神在地回衙门继续处理公事后,内城里简直炸开了锅,一本本奏折雪片似地飞进宫门,以前奏过的没奏过的、该奏的不该奏的,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知道自己牵上身家性命的奏折,会不会就是手里的这一封?
谁都在观望西南矫诏的下场,但谁都不想先变成下一个西南。
靳羽柯先把刑部的折子处理完了,这堆东西跟他互为老熟人,越看越亲切,做起来也快;工部的倒也留下了,只是一个字未动,常遂安也不在身边,兹事体大,他始终是怕。
怕他这一笔下去,在看不到的地方又留下什么隐患,需要填许多人命进去。
他一直处理完了所有的新旧奏折,等拖到工部从老神神在又变成惴惴不安,才下定决心叫工部入宫商讨。
其实先前他早已有一份章程,有关西南,工程也并不着急。
但他怕底下人替他“着急”了,或是起了贪念,这里面能操作的余地太大,又是天高皇帝远,更遑论西南如今正着急以功抵过,更容易贪功冒进、酿成大祸。
他对着这堆折子,梦里都是些天灾人祸、大活人被用来填堰口之类的可怕画面,醒来却更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有多容易发生,好像正活在那一场场噩梦的世界里。
工部官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越发体会到皇帝的犹疑不决,然而皇帝无论如何不愿召见户部,更不肯再提赈灾,他们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左右这些工程上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又不是治洪,旱灾已成,老百姓自己知道就地引水、打井,水利工程更多还是起预防作用。因此工部虽看着如烈火烹油,实则压力甚至不如礼部一半。
西南自古也是风调雨顺之地,雨水丰沛、河湖遍地,加之重峦叠嶂,虽说三不五时会有几场暴雨洪涝,也难成灾。今年冷不丁冒出来场春旱,说是天降异象都毫不为过。
眼下虽然都推给西南矫诏妨碍赈灾,可等风头过去,焉知不会变成圣人有过,才使得上天降下天谴示警?
到时候如果真有什么不该有的流言传出来,礼部难道要劝还在气头上的皇帝下罪己诏不成?更进一步,要真有反贼以此发难,礼部如果应对不了,皇帝会不会怀疑他们也掺了一脚?
最重要的是户部一直没声音,他们都不知道这事儿到底真是底下瞒报还是京中有人指使,更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其他招数。礼部侍郎温敬勘为这事儿气得直跳脚:
管他哪路菩萨作法,火要是敢烧到我这儿,看老子不掀了他道场!
礼部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一场雨,不知是哪股湿风撞上了旱地的山门,总之是有了天上无根水,近渴得解,喜得礼部当场就作了几篇歌功颂德的赋颂文章,极言明君在世、治国有方、功比尧舜,又援引上古大禹治水,以证天灾无常,而圣主乃护民之盾、渡民之舟,幸得皇帝识破歹人奸计才使百姓免于灾祸云云。一边极力向皇帝表忠心,一边也及时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幕后黑手”划清界限。
礼部那几篇颂文递上去,没得半句回话,只是隔日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龙体无恙,大朝照常举办,因近日积压事务繁多,六部百官俱得到场,无病不得告假。
次日卯时,天光乍现。在西南矫诏事件二十日后,如黑铁鸟笼般笼罩京城的乌沉天幕无声地消散在一阵清晨的微风里。
只见金红大殿前整整齐齐站着数百名大小官员,按文武之别、品级高低依次列仗,皆肃立垂首,不见真容。举目环顾,唯有紫衣红袍,乌纱白笏。从后瞧,满目纹兽绣禽;从前看,俱是玉马鸣凤。
待礼部的入班唱罢,在场官员无论品级皆行再拜稽首之礼。拜毕起身,各归其位,六部分列,尚书在首,侍郎次之,余者再次,站毕高举笏板,行揖礼。
正礼毕,早朝始。
兵部上奏边关战报,言西北已定,大军即日开拔回京受赏,依然是些老一套的陈词滥调。靳羽柯静静听着,明白之后照例该到“有本启奏,无事退朝”的正戏环节,不知道底下这群人又预备了什么幺蛾子等他。
兵部侍郎苗天来读完奏章退回班列,不等那句照例的“有本启奏”,自新皇登基以来从未在大朝日出过声的刘柏亭已然自发出列跪于殿中,朗声道:“臣,户部尚书刘柏亭,有本启奏。”
他这一声就好似那石破天惊第一吼,一时举凡殿内官员都忍不住朝他那瞧,可不知怎么,靳羽柯第一眼瞧见的竟不是他,而是此刻正低头站在班列里,脸上惊讶神色明显到连面前笏板都遮不住的户部侍郎。
他连人家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一刻看着那张脸,险些就要破功大笑。
刘柏亭上表的乃是一整套西南赈灾的章程,凡受灾州县,依灾情大小、缺水几分、是否有断粮危险被分门别类,一一对应上负责赈灾的附近州县,就近安排,北边负责一成,余者皆托付与江州富庶之地。
这套章程颇富刘大人安排户部官职时的萝卜坑精神,靳羽柯思及此险些被戳中笑点,只是嘴角微颤,才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江州牧刘植尧,正是刘柏亭族兄。
刘柏亭此举无异于拿他姓刘的自家粮仓赈灾,意思很明白,无论西南一事背后有无算计、何人算计、为何算计,一应后果都由他来承担。
有他亲自出马担责,将赈灾交给他自家人,以刘家身家性命担保化解旱灾,换取皇帝放弃追究西南的机会。
刘柏亭此举几乎就是把西南一事内有玄机摆上了明面,还要卡着皇帝的脖子逼他既往不咎,装成睁眼的瞎子。
靳羽柯冷冷地盯着五体投地跪在台阶前的背影,他知道,这对刘柏亭来说已是最大程度的服软。
他在赌,赌殿上人比起欺上瞒下、天家威仪,更在乎西南旱灾能不能得到赈济。
赌赢了此事就此掀过,赌输了他刘家从此朝中除名,但是没了刘柏亭的户部和刘植尧的江州,西南赈灾也将无人可用。
恐怕还不止如此。靳羽柯脑子转的飞快,他心知刘柏亭把自己的所有筹码都绑上了西南灾区的人命,如果他今天不答应刘家赈灾,那就是在逼反。
届时江州西南连成一片,北据峰峦天险、内有沃土膏腴,而梁朝受西北漠北两处强敌牵制,根本分不出兵力抗衡。
冕毓遮掩下,靳羽柯极尽所能地遮掩着眸光中泄露的惊色。
他一向知道刘柏亭是尾千年的狐狸,可直到这招阳谋已出,他才真正见识到刘柏亭的本事。
刘尚书掌权坐馆,远比他这皇位坐的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