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嫌疑 ...
-
林镜用腿顶开里间门进屋,刚把姚梅儿放到床榻上她就睁眼坐起来了。
姚梅儿蹙着眉眼中满是担心:“林姑娘也太冒险了?万一出什么事……”
她慌张地拉着林镜的袖子,把着胳膊要检查是否受伤。
方才在外头林镜突然要偿命的举动不光吓懵了张远芳,把她也吓了一跳,差点就要躺不住。
“我有分寸的。忘记事先知会一声,倒是让你担心了。”
林镜宽慰地笑笑,扶着姚梅儿让她重新躺下:
“先别放松,外头还要来人呢。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不要睁眼。”
姚梅儿只得暂时闭眼。
林镜摘了背篓,抽出襻膊,三两下束起宽大的衣袖,净过手,取来针帘。
手上做着给姚梅儿施针的准备工作,耳朵一直关注着淡水堂外头的动静。
玄鳞卫来了,带走了不停叫嚷的张远芳。一个脚步踏进了淡水堂前厅,坚实沉稳,步步向里间走来。
张远芳已经被带走。林镜现在身份还是嫌犯,自然也逃不掉。
老旧的黄松隔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街上的阳光透进里间,拉出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从门口一直投射到床边。
裴云游命剩下的玄鳞卫守在淡水堂门外,独自一人,顺着地上零落的血迹走了进来。
里间窗户紧闭,昏黑一片。接着床边仅有的一盏油灯,勉强看清屋里构造。
里间四四方方不大,陈列简单。
只有两张病榻,一张长桌,墙角一组博古架。皆是廉价黄松打造。
药罐工具摆放整齐。
林镜背对门口,正在给伤妇施针止血。
进针、提插、捻转……专心致志,动作行云流水。
灯光落在她身上,裹了层毛绒温暖的月晕。
裴云游佩刀已然归鞘。右手提着林镜方才扔出去的砍柴刀,左手空着无声扶正不曾歪斜的冠冕,抚平玄衣上若有似无的褶皱。
林镜依旧忙活着手上的活,只瞥了那影子一眼,没有回头淡淡开口:
“伤妇体虚不能见风,劳驾裴大人把门关上。”
静若秋水,澄澈无波。
裴云游不合时宜地恍然想起,今日天气晴好,长空透蓝。
“是我疏忽。”
裴云游走进屋里,将门轻轻关上。
林镜没有再搭腔,只听裴云游的脚步声在身后徘徊,最终停在斜侧,一个能同时观察到她和姚梅儿脸色的绝妙位置上。
林镜无意识地抿着薄唇,长睫下敛,目不斜视。灯火落在她眼中反不出一丝光影,恍若任何杂念在此坍塌,只剩专注的怜悯。
姚梅儿双眼紧闭,汗水顺着眉间的川字从额头滑落。虚脱地启着泛白的唇瓣,呼吸有气无力。
裴云游:“伤妇情况如何?”
“已无大碍。”
“林姑娘被张远芳诬良为奸,却仍愿救助其夫人,当真是医者仁心。”
林镜缓缓眨了下眼,不动声色道:“自姚娘有身孕之后便一直是我在照顾,对其状况知根知底。且我对姚娘如何,同张远芳无关。”
“那依林姑娘看,伤妇是何原因小产的呢?”
裴云游出口字字方正,没有情绪裂缝。
林镜听出裴云游话里有坑,收针轻叹:
“操劳过度,情志内伤。”
这是真话。
姚梅儿确实被张远芳折腾得心神不稳气血失调,要不是有她的药吊着,姚梅儿腹中和她竹马的孩子根本撑不过头三个月。
而姚梅儿并没有小产,孩子还安稳地在她肚子里。
林镜记得裴云游对医术一窍不通。
反正也不懂,就算她一通瞎说,这傻大个儿也听不出来。
张远芳手里也没有证据。这口空穴来锅扣不到她头上。
淡水堂前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逼来。里间的黄松木门被用力推开,哐地撞在墙上立时摇摇欲坠。
来者一名风尘仆仆的玄鳞卫,大步上前禀报:“回大人。驻营郎中已经带来了。”
林镜:哦豁……
裴云游瞧见林镜转身,略带困扰地看向那名玄鳞卫。觉得是被吵着了。
玄鳞卫士卒声音洪亮,把这间四方小屋吼成了他平日的操练校场。冲进来的架势就没顾上随手关门,街上的风随他身后灌进屋里。
裴云游皱眉冷声:“动作轻些。将门关上。”
“是。属下疏忽。”
玄鳞卫麻利回去关门,门是轻轻关上了,回话的声量仍旧不减。
傻大个儿的手下也是愣头瓜。
裴云游闭了闭眼,无奈叹气:““将许大夫请进来吧。你去外面守着,没我的话莫要再进来。”
那玄鳞卫告退,进来个麻杆瘦的矮个男人。双眼皆有外斜好像互相刚吵过架。左鼻下八字胡一撇,右鼻下一颗痦子伪装成八字胡一捺。来的路上走急了,头上儒巾又歪又塌。
一进门就只看见立在中央的裴云游,嘴角冲天,谄媚地笑出满嘴参差黄牙:
“下官许凡,见过裴大人。听闻裴大人急用,下官立刻就赶过来了。”
躬身行礼,手里的医箱晃晃荡荡发出杂响。
看起来不太聪明。
但他有玄鳞卫驻营郎中的编制,应该有点本事。
林镜凝眉,默默盘算对策。
裴云游对林镜:“林姑娘应当不介意多个人手诊治吧?”
林镜舒眉一笑:“那是自然。”
“能尽早验明姚娘小产缘由,便能尽早证我清白。”
许凡一听嘴角却垮下来,突然跪地磕头:“大人,恕下官莫敢从命。男女有别,看诊时当有至亲在侧以周全礼法。”
裴云游握拳不悦。
怕成这样,就为周全礼法?看来确实不聪明。这种蠢货也不知道是怎么混上编制的……
林镜顺着礼法想起前阵子内阁首辅的儿子,吏部尚书何世茂,与夫人出城游湖的事。
何大人乘小舟出行垂钓。其夫人留守江畔,身子偶感不适,随行医官及时为夫人把脉医治。何大人回来,碰巧瞧见医官的手搭在夫人雪腕上,当即大怒,砍了那医官的双手,连人带残肢一起扔进湖里喂了鱼。
许凡想必也是听说了,才如此抗拒。
这事说不准要送命。
好好的谁想死啊?
林镜纤眉一挑,有了法子。上前一步,扶起许凡贴心安慰道:“许先生莫要担心。
“伤妇是兵部侍郎曹大人的表外甥夫人。表外甥是名得解举人。举人老爷现下脱不开身,你若医得了姚娘便能助其脱困,不但举人老爷不会怪罪于你。你保住了曹大人的亲族声望,说不定还有赏呢。”
林镜接着态度一转,冷淡似冰:
“可若是许先生耽误了诊治,让伤妇落下病根、举人老爷受困悒郁。曹大人追究下来,不知其中罪名许先生担不担得起?”
许凡还没站稳,听了林镜的话腿软又要跪,被林镜扯着一条胳膊拉住,带往床边矮凳上坐下。
姚梅儿躺在床上,虽然衣衫避体,但下半身尽是淋漓鲜血。许凡像看见什么邪祟,受不了歪过头闭上眼睛。
林镜懒得理他,给姚梅儿的腕子上搭上手帕,嘴上仍有耐心:
“先生只要能证明,伤妇是劳累伤神导致小产便可以了。”
又是举人,又是兵部侍郎,旁边还有凶神恶煞的裴云游。哪个都惹不起。
许凡脑子里已经乱成浆糊,不知道自己怎么伸出发抖的手,隔着帕子胡乱一摸,没碰到脉象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矮凳上对着裴云游滑跪下来:
“大人恕罪。伤妇确是劳累伤神以致小产……”
裴云游昂首下觑许凡,眼中满是厌恶。
招募驻营郎中是吏部按察的事,他虽玄鳞卫统领,也无权过问。
玄鳞卫驻守京都西北,比起其他区位算是穷苦荒凉。在此做官更是上升无门。
当初来应招的只有许凡和另一位女医。几轮考核下来,女医成绩虽平平无奇,却也样样强过许凡。
女医丈夫曾是玄鳞卫的一员,早年清剿流寇不幸殉职,来此应招也是为了心中念想。
而吏部按察最后以男女大防,为寡妇名节着想为由,辞了女医,只留下了许凡这个半吊子。
裴云游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
“滚出去等着。”
许凡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手底下的人都这么没用,傻大个怕不是个光杆司令。
裴云游看向在一旁袖手,好整以暇的林镜。
林镜也在看他,嘴角笑意清雾一般若有似无。远看朦胧一片,想走近细瞧又不见了。
两人视线空中交会。
两双相似的黑眸沉若深渊,眼底皆藏着晦暗不明的光。
裴云游掂量着一直握在手里的砍柴刀。
这把刀有些年数,刀背上虽有锈斑,但刀刃锋利得发亮,一个细微的豁口也没有。
看得出来此刀平日没有闲暇过。且用刀者颇有功夫,至少握刀劈砍很有章法。
“此事尚有疑点。按规矩,玄鳞卫随时都能将姑娘押回衙门审讯。”
裴云游隐秘地清清嗓子,双手背后,端出威严冷酷的样子。
林镜压根不惧他。
“姚娘是我的病患,更是此次事件的重要证人。若将她独自留在此处,无医家看护保其性命无虞,恐怕裴大人就只能带走我的砍柴刀和我的尸体了。”
再找其他医家?
裴云游清楚,这不单是许凡的问题。有何世茂的事做前车之鉴,只要林镜还守在旁边,再请多少郎中来,都是这个结果。
除非是女医。
但京都有名有姓并能寻到踪迹女医几乎全是新清观教出来的。和林镜师出同门。请来后能诊出什么结果,已经可想而知。
伤妇忌讳见风,又不能一起挪动到玄鳞卫衙门。
今天进来的两个手下已经让他丢尽了颜面。
“难道你想就凭此一条躲在此处吗?”
裴云游一步上前逼近林镜。
林镜身高五尺有余,裴云游接近六尺。他暂无它法,试图用这多出来的一尺树立点威慑力。
而林镜不躲不避,直直回望,脸上依旧是雾般的笑意:
“裴大人误会了。我非要躲。”
“只是姚娘裙染血污,不及时清洗担心会染病。我只需片刻将姚娘安顿好,便能同大人前往玄鳞卫衙门。
“未时,师妹会从新清观赶来淡水堂照顾。在此期间,可由外头的许大夫看守。
“大人此言,是不愿意等呢,还是信不过在您麾下服役多年的医官呢?”
裴云游明显一噎,像潜伏水下长久终于透不过气逃到水面一样躲开和林镜的对视,看向虚掩着的黄松木门,暗暗咬牙。
林镜悠哉昂首,裴云游缓缓绷紧下颌线的过程被尽收眼底。
裴云游瞪着黄松木门,一字一顿:“我又要事回衙门待办,先行一步。等你安顿好了,自行前往!”
林镜依言行礼拜别:“大人公务繁忙,这里不方便送了。请大人慢走。”
裴云游将砍柴刀塞回林镜手里,憋出两个字,“告辞”。
半步跨出门去又突然回头,目光在林镜和姚梅儿之间逡巡,最后停在林镜身上,沉吟一句,“你不会害她。”
不知道是对林镜说的,还是在说服自己。
人终于走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林镜去烧了热水,拿给姚梅儿准备的换洗衣物。
再回来发现姚梅儿又睁眼坐起来了。
林镜挑眉低声威胁:“还敢这么大意,我真要下药把你迷晕了。”
姚梅儿知道林镜就会吓唬人,没管她说的话,拉紧她的胳膊不愿放开,忧心忡忡道:
“林姑娘,和我们一起逃吧。”
林镜装着不明白,笑语回应:“怎么?舍不得我?”
姚梅儿又点头又摇头的,越想越怕。甚至有些气愤,林镜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官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玄鳞卫将你抓去关起来,今晚我一走,他们万一查不出什么,与那姓张的一起,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你呢?!”
“姑娘若不愿和我们一起走。要不我不走了。”
林镜突然上前,把姚梅儿按回床上躺下。表情严肃,凝眸直视,凛然的眼神像定海神针钉进姚梅儿眼睛里。
林镜咬牙,一字一句从贝齿里挤出来:
“你走了,他们查不出实情奈何不了我。你留在这里,心志不坚被捉住问出真相才是我最大的麻烦。
“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按照原计划,今夜有人来接你们走。
“你要是留下了,我会亲手杀你灭口。”
此次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姚梅儿心中还有好多话想说,如此已堵在喉咙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无措地张着嘴仰面躺着,眼神朦胧地弥散在不知名处。
林镜冷着脸,沉默地给姚梅儿擦干净身体,换好衣服。弄脏的襦裙塞进了后院的灶台里,待下次生活做饭便能一起烧了。
回屋里拿来一个小瓷瓶和一厚叠写着字的纸,塞进姚梅儿胸前的袋子里。
“缓息散的解药,临着逃命前吃了。还有安胎补气药的方子,叫孩子爹去药铺给你抓来吃。”
方子只有一张,剩下的都是银票。
姚梅儿扭头,潮湿如雾的眼界努力描画着林镜的脸。
我说错话了,她还生气吗?
林镜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姚梅儿,眼含秋水微微荡漾。
她看姚梅儿像刚睁眼的小猫一样努力晃着眼睫,笨拙地想要看清世界。
林镜轻笑一声,接着手上刚拧干的热巾一甩,精准盖在了姚梅儿眼睛上。
姚梅儿被林镜的轻笑晃了神,接着眼前一暗,她焦急地抬手,只抓到一阵清风。
耳边响起了房门关闭的声音和渐行渐远的脚步。
一股暖流顺着热巾边缘滴下。
姚梅儿恍惚间响起八岁那年,她也是逃离一个叫家的地方,离开小山村,独自前往林娘绣坊学艺。
她没能找到绣坊,倒在寒冬腊月的风雪里。必死无疑的她却再次睁开了眼,遮风挡雪的稳健屋檐,一个个扎着小花辫的好奇小脑袋,眼前一条温暖软巾,一张和林镜相似的脸。
绣坊找到了她。
林镜走出淡水堂。
外面站了一圈的玄鳞卫,持刀把守。她出来,也没一个上前拦她。
许凡一头的汗,颓然坐在门槛上发抖,两手缩在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词。
林镜对他毫无兴趣。戴起斗笠,抬腿往玄鳞卫衙门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一路往东南跑的听差终于是看见了江府的影子。
累得张嘴吐舌头,步履蹒跚,手脚并用地扑向那道高耸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