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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惹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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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的林镜!还吾儿命来!”
淡水堂门口,张远芳穿着青袍方巾,书生打扮,肥出褶皱的脸上涕泗横流,哭号干涩得像三年未承雨水的荒地。
巳时,日头欲盛。天空蓝得看一眼能洗净心肺。而人间扬着干燥的尘土,沸沸扬扬,把一切都遮得灰黄一片。
平日门可罗雀的淡水堂前,里三圈外三圈挤满了鸠形鹄面的粗布短衣。
聚堆议论:
“这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么就丢了呢?”
“可林姑娘看病从没出过岔子。嘶,难道是她那命煞……”
“住嘴,别胡咧咧。”
……
人群之中有人欲开口说些什么,犹犹豫豫,又被身边的人拦下。
京都城西北平安坊,尽是些地方上京服役的劳工,要不就是零散短工,兜里比脸还干净。
平日里有大小伤病都是林镜治好的,。
林镜对他们有恩,他们肯定不愿意相信这里头有林镜的过错。
可另一边的张远芳又是个举人,他们也不能得罪。
有多少话也得憋在肚子里。
林镜一身青白道袍背着竹筐,里头是今晨新拾的木柴和草药。刚从城外回来,静立于人群之外。
巳时的太阳烘干了道袍上沾染的寒露,暖意相抚。
阳光混着沙土晃得林镜有些眼晕。
耳朵驾轻就熟地接纳消解了谩骂和议论。林镜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往下压了压斗笠,终于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呵欠。
毕竟前些日子司礼监刚查明重州铁矿冶铁贪墨案件。相关官员纷纷被革职抄家流放充军。上面空出了位置,底下就有人升官发财。
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林镜要考虑的东西也变多了,自然没睡好。
被张远芳当众指着鼻子骂,林镜并没有过多惊讶。
就是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事。
张远芳撞开人群,冲到林镜跟前,揪着林镜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
“你这个毒妇!庸医用药害死我儿,你要如何陪我?!”
林镜波澜不惊,缓缓掰开张远芳手腕,整理衣领,“举人老爷可有证据能证明是我害尊夫人小产的?”
张远芳瞪眼。这妮子手劲怎么这么大……
他捂着被捏疼的手腕,恶狠狠道:“她有身孕以来,可都是你照料的!”
“确实如此。”
林镜坦坦荡荡,“既然自始至终由我照料,我若心怀歹意为何不早早下手,反而等到尊夫人身孕三月有余这种不上不下的时候?”
“倒是举人老爷你,平日花街豪游家财散尽,以致无米雇仆养吏。
你又四体不勤目无洒扫不入庖厨,家事皆由夫人一人承担,使其伤身劳神,屡次胎像不稳。”
“你若不拿出点像样的证据,只在此空口白牙地诬陷,怕是怪罪不到我的头上。”
“对啊,拿出点证据来。”
“林姑娘的药不会有错。”
“只会欺负女人,算什么爷们!”
……
憋了半天的百姓找到宣泄口,渐渐有人开始发声。
张远芳一时哑口无言。
张远芳穷书生世家五代单传,到他这里祖坟冒烟科举中了得解举人。入京再考却连年落榜。
在第三次不中后,好像触发了不传宗接代就会死很惨的诅咒,于是打着延续香火的旗号理直气壮不再备考。
整日游街窜巷,寻花问柳。
清瘦书生逐渐脑满肠肥,圣贤教诲忘却脑后,阅读范围仅限于花楼每日张贴的告示和给夫人搜罗的怎么生儿子的偏方。
三年娶妻五次,休妻四次。
前阵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夫人姚梅儿三个月前终于有了身孕。
要真是张远芳苦求的儿子胎死腹中,他这么哭嚎倒也合理。
但你都已经会控制变量了,还不找找自己的问题。你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平日里,林镜根本没空也没兴趣和此等货色交集。
但今时不同往日。
一是张远芳的现夫人姚梅儿亲自来请求,想要脱离苦海和青梅竹马远走高飞。
二是张远芳远房表舅曹敬之刚升任兵部侍郎,是宁王爷一派;江府大爷江柏川马上升任户部侍郎,是首辅一派。
这俩老登日常各领一帮中登小凳在官场上针锋相对,互相拆台。
林镜今天把这事弄大,江府大爷的升迁就得日后再议了。
又能解救姚梅儿,又能恶心江府,一举两得。
燥风卷着浓烈的铁锈味擦过林镜的鼻尖。
林镜转身看过去。
张远芳刚刚冲出来,把人墙撞开一个口子,露出淡水堂门前停放的一辆破烂板车。
姚梅儿毫无遮挡地躺在上面,血濡湿半身衣裳,多得淌下来,淋了一地。
林镜蹙眉,扔下张远芳,三步并两步上前。
摘下斗笠盖在妇人身上,遮挡住围观人群探寻的视线。
屈膝蹲到板车边上,掀开宽大的袖口,搭上姚梅儿的手腕。
姚梅儿右手手掌右侧被整齐切断,原本连接拇指的关节空空荡荡,只剩四根手指。
切断处的伤口已经愈合。疤痕带着新生的粉色,是时日不长的新伤。
此种伤口不常见,只有从江府绫罗针工院遣散的绣娘,会以技术保护为由,在收到安抚金后被砍去左右两手拇指,只为让人从此捏不起绣花针。
姚梅儿的左手不出所料,应当也是只有四根指头。
江府当真是恶到根了。
愿你竹马是位良人,今后脱离苦海。
林镜心中一叹,为姚梅儿把脉。脉象细如丝线,有势无力。
观其脸色,双眼紧闭脸色煞白,眼下乌青,双唇残破,渗出的血干在嘴角。
额发和衬衣被虚冷的汗水打湿。整个人意识不清,时而痛苦咬牙,时而脱力喘息。
此情此景,任哪位不知内情的郎中来看都是刚刚小产。
而实际这脉象是用了缓息散,冷汗是吃了发汗剂,濡湿裙摆的是鸡血。脸色是刚经历完孕吐时期的憔悴,痛苦的表情来源于姚梅儿精湛的演技。
她简直是影后。
林镜这边的戏也得做全套。
她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回阳丹,喂给姚梅儿一粒。此种丸药有病吃了稳住心脉,没病吃了强身健体。
再拿出水囊喂水,拍着姚梅儿的胸口,帮她把药顺下去。
张远芳就这么被林镜明目张胆地无视了,加之旁边的这帮没读过书的蠢刁民还敢质疑他,不由得恼羞成怒。
浑浊的瞳孔在眼白里打转,气急败坏上前推搡林镜,愤然大叫:
“少在此东掰西扯,打你还要什么证据!谁人不知你林镜妖煞命格,被江家扫地出门!”
“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你们这位林姑娘,就是当年出生克死亲娘的妖孽!
“不收钱给你们治病,装的什么大善人,不过是利用你们积攒功德压自己的孽障罢了!她如今又克死我的儿子,下一个被克死的就是你们!”
他这一吼,成功镇住了跃跃欲试的百姓。
人群又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我就说她的命煞迟早出事,不然好好的江家长孙小姐,怎么就改姓送进道观了?”
“少说两句吧!”
……
当年江府二奶奶林昭音诞下一女,本来母女平安。哪想第二日林昭音毫无预兆突然血崩,不治而亡。
有道士上门相看八字,直言林镜妖煞命格克死母亲。江府无奈,只好将人送走。
这在京都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林镜抬眼,黑眸似渊,寒光凛冽,恍有毒蛇,死死盯住猎物。
骂的难听没关系,就怕你临阵脱逃不来纠缠。
张远芳被林镜眼神吓得一哆嗦,不由得腿软后退。
而在听见百姓摇摆不定的议论后,又拽着衣领抖了下肩强装镇定,硬着头皮继续道:
“林镜!我张远芳乃大齐朝廷的得解举人,我大齐非无法无天的蛮夷之地。你胆敢奸计害我儿子断我血脉,今日必须给我个说法!”
林镜余光扫过围观百姓,看见了那道眼熟的身影,是江府大奶奶身边的听差,负责暗中监视她。
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该回去通风报信了。
但愿他跑得够快。
“一百两纹银如何?”
林镜干脆利落开口,不带一丝迟疑。
这下倒是张远芳犹豫了,他没想到林镜会如此痛快,狰狞的脸上出现松动:
“信口开河。你如何拿的出一百两?”
“我虽江家弃子,可若此事影响江家声誉,他们不会不管。”
暗中的听差脸色极其难看。
林镜说着,化了眼中的霜,看向别处,又无奈叹息:
“可区区一百两,怕是不能解举人老爷的心头之恨。”
张远芳被哄得放松下来,拿鼻子哼气:
“你爬回江家,求爷爷告奶奶也赔不起我!”
“好在俗话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林镜话头一转,异常平静地回看张远芳:
“举人老爷爱妻如命护子心切,感动神佛。我给你这个雪恨的机会。”
她从背后竹筐里取出一把略微生锈的砍柴刀,随手扔到张远芳脚下。
刀身磕在石板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及啦声。
林镜泰然:“请吧。”
“你!”
张远芳瞪大眼直接懵了。
听差面如土色。
围观的百姓如梦初醒,不安地窜动起来。
“林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坏了!要出人命了,快去喊官差!去新清观请仙姑来!”
……
张远芳脸憋得通红,气个半死。腮帮子一颤一颤,粗短的两手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抓放:
“没有规矩!孽畜!疯娘们!她疯了!”
潜伏的听差两股战战忍耐到了极限,拔腿往江府方向奔去。
“你若不动手,我便失陪了。”
林镜没多少耐心,目的既已达成,便不屑再理会语无伦次行为失常的张远芳。
将之抛之脑后,打横抱起姚梅儿,跨步进了淡水堂。
“你站住!”
张远芳愣神到嘴角垂下口水才终于反应过来,马上往淡水堂里追。
凌空刺出一柄横刀,唰一下,砍在淡水堂门槛上。
刀刃距离张远芳的脚尖只有几寸距离,差点就要削掉他半个脚掌。
张远芳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
“玄鳞卫在此,谁人聚众闹事!”
人群如受惊的游鱼,被这声大喝吼得四散而去。
一队玄衣带刀士卒冲过来,迅速架起张远芳。
和淡水堂隔街相望的竹楼茶馆,裴云游早在林镜出现之前,就已经落座于二楼角落靠窗的位置。
隔岸观火,冷眼旁观底下纷扰。
林镜身上罩着新清观的青白道袍,长发只用一节梅枝简单挽起。临危不乱,处之泰然。
如岩壁上的青松,立于人群之外。风吹不动,唯围纱轻拂,缥缈清冷若山间远雾。
裴云游手扶茶盏,低眉冥思。
林镜虽已改姓离家,但说到底还是江家的子孙,藕断丝连。
内阁首辅何黎一派,虽因重州铁矿贪墨元气大伤,但江府扔把着大齐刺绣贸易的关口,在朝中势头正盛。
林镜即便是江府弃女,日后也可能成为向上的阶梯。
张远芳表舅曹敬之本是重州守城的七品参军,因着办案有功,回京就任兵部侍郎。
那曹敬之曾在父亲麾下做到副将,如今又连升四品可见其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玄鳞卫迅速疏散人群,列队封锁淡水堂。
裴云游闲庭信步从茶馆出来,袍角生风。
玉冠束发一丝不苟。宽平肩骨,玄衣暗纹,勒出挺拔腰背,结实腰线。
胸前补子上凌厉金猫栩栩如生。左肩虎首吞肩兽映射寒光。腰侧佩刀只剩刀鞘空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