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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宫闱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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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省来人?请自己入宫修东西?赵楷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警惕。这该不会是王貺那帮人设下的新圈套吧?宫里奇珍异宝无数,能工巧匠云集,怎么会轮到他这个身份敏感、专搞“歪门邪道”的宗室子弟去修东西?
“孙主事,可知要修的是何物?为何指名道姓要我去?”赵楷压低声音问道。
孙主事一脸为难,凑得更近些,声音几不可闻:“来的是内侍省的一位少监,口风紧得很,只说是宫里一处……一处偏殿的机巧物件年久失修,听闻赵先生于机括之道别有心得,故特来相请。还特意叮嘱,此事……不宜声张。”
不宜声张?赵楷心里咯噔一下。宫闱秘事,最是凶险。修好了未必有功,修坏了或者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那麻烦就大了。
“曹大人可知此事?”赵楷追问。
“曹大人已知晓,他让下官转告先生……慎言慎行,量力而为。”孙主事道。
曹玮知道了,而且没有阻止,只是提醒小心。这说明至少不是明显的陷阱,但也绝非什么好差事。
赵楷沉吟片刻。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去看看究竟。万一真是机会呢?能在宫里留下点好印象,总没坏处。
“好,我这就去。”赵楷定了定神,对孙主事道,“工坊这边,劳您多看顾。”
跟着那位面无表情的内侍少监,赵楷第一次踏入了深邃神秘的皇宫内苑。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巍峨大殿,行走在寂静无声的甬道和高墙之间,他只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宫苑,看规格似是先帝某位太妃的居所,如今显然早已空置,只留几个老宦官看守。院内古树参天,显得格外冷清。
少监引着赵楷走进一间偏殿,殿内陈设简单,积着薄薄的灰尘。殿角放着一件用锦缎覆盖的物件。
少监掀开锦缎,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架制作极其精巧的天文仪器,似是小型的浑天仪或天体仪,由多层嵌套的铜环、玉盘和星象标点组成,结构复杂,美轮美奂。但此刻,仪器的一处支撑轴明显断裂了,几个铜环歪斜卡死,无法转动。
“此乃先帝朝时,西域进贡的‘璇玑玉衡象’,陛下仁孝,命移至太妃宫中瞻仰。奈何年久失修,机括锈蚀,前日宫人擦拭时不慎碰触,竟致崩坏。此乃御赐之物,损毁非同小可。”少监语气平淡,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焦灼,“听闻赵先生擅修精妙机括,故特请先生来看看,能否……复原如初?”
赵楷凑近仔细观察。仪器确实精美,但结构原理并不算特别高深,更像是观星演示的模型,其精密程度远不如他将作监仿制的神臂弓复杂。难点在于修复的精度和美观度,不能留下明显痕迹,要恢复其“御赐贡品”的完美状态。
这活儿,考验的不是多高深的技术,而是极致的细心、耐心和手上巧功夫。宫里的工匠或许缺乏创新,但论修复还原,高手如云,为何找他?
赵楷心中疑窦丛生,但面上不动声色:“小子可尽力一试。然需一些精细工具和润滑、粘合之剂。”
“一应所需,已为先生备齐。”少监一挥手,一个小宦官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镊子、小锉、油石、丝线、还有几种不同颜色的胶漆和润滑油,准备得相当周到。
赵楷心中更觉古怪,这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再多问,净手之后,开始专心检查损坏情况。
断裂的是一个小巧的青铜转轴,锈蚀严重,受力崩断。几个相互嵌套的铜环因为轴断而错位卡死。需要先小心分离卡死的环,再修复或更换转轴,最后重新组装校准。
过程要求极高,不能硬掰,不能留下划痕,不能用太显眼的胶。
赵楷屏息凝神,将心神沉浸到技术细节中。他先用手感判断卡滞点,用丝线缠绕增加摩擦力,一点点试探着旋转、分离……动作轻柔得如同绣花。
分离卡死的环花费了近一个时辰,累得他额头见汗。接着是修复转轴。他选择用自制的细铜丝(从将作监带来的“私货”)进行低温钎焊。没有焊枪,就用小油灯配合铜片聚热,小心翼翼地对准断裂处加热,蘸上焊药(锡铅合金,也是自备),一点点填补修复……
少监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中不时闪过惊异之色。他显然没见过如此精细的“焊接”工艺。
修复好转轴,又是漫长的清理、润滑、组装、校准……每一个环节都需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差错。
足足耗了三个多时辰,当天色渐暗时,赵楷终于长舒一口气,轻轻拨动最外层的铜环。
铜环顺畅地旋转起来,星象标点准确滑过预设的轨迹,仪器恢复了运转。
“幸不辱命。”赵楷擦着汗,对少监说道。
少监上前仔细检查了半晌,尤其是修复的转轴处,几乎看不出痕迹,运转也丝滑无声。他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赵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巧夺天工!咱家代内侍省,谢过先生了。”
“公公谬赞,分内之事。”赵楷谦逊道,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就完了?没别的了?
少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示意小宦官将工具收拾好,然后看似随意地低声道:“先生此次援手,解了咱家燃眉之急。日后若有所需,可凭此物,寻内侍省杂造局的刘掌案。”说着,递过一枚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刘”字。
赵楷心中一动,接过木牌。内侍省杂造局?那是负责宫内器物制作修缮的机构,虽然地位不高,但消息灵通,能量不小。这算是……意外收获?
“多谢公公。”赵楷不动声色地收好木牌。
少监点点头,不再多言,引着赵楷悄然离开了这处冷清的宫苑。
走出宫门,回到喧闹的街市,赵楷恍如隔世。这次入宫经历,透着诡异,但似乎有惊无险,还得了个不知有用没用的“人情”。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快步赶回将作监。
刚进工坊,孙主事就迎了上来,低声道:“赵先生,您可算回来了!曹大人让您回来后即刻去见他。”
赵楷心中一凛,难道宫里的事有变?他不敢耽搁,立刻赶往曹玮值房。
曹玮正在批阅公文,见他进来,放下笔,打量了他几眼,淡淡道:“宫里的事,办完了?”
“回大人,已办妥。”赵楷恭敬回答,心里琢磨着曹玮到底知道多少。
“嗯。”曹玮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话锋一转,“叫你过来,是另有要事。陛下对‘标准化’试行之效,颇为关注。然朝中异议仍众,尤以工部及清流言官为甚。彼等皆言,你之法,于军械或有小效,然于民生百工,毫无用处,徒增烦扰,乃舍本逐末。”
赵楷心里一沉,果然还是来了。王貺那些人正面攻击不成,开始迂回包抄,攻击“标准化”的应用范围狭窄,缺乏普遍价值。
“陛下之意,”曹玮继续道,“欲寻一民生常见之物,试行‘标准化’之法,观其是否真能‘惠民’、‘利国’。若成,则可堵众口;若败……”曹玮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赵楷感到压力巨大。军械制造好歹有明确的需求和朝廷支持,民生领域牵扯更广,更加复杂,阻力也更大。让他去搞这个,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不知……陛下属意何种民生之物?”赵楷硬着头皮问。
曹玮从案头拿起一份薄薄的文书:“经初步议定,选纺车为宜。纺车乃农户常用之物,然各地形制不一,效率低下。若‘标准化’真能提升其效,普惠百姓,则其法之价值,自不待言。”
纺车?赵楷愣了一下。这玩意儿他完全没接触过啊!而且纺车结构简单,技术含量低,想做出革命性改进太难了。这题目出得,简直刁钻!
“此事由工部牵头,你将作监协办。工部已选定京畿‘永丰’织造坊为试点,你需尽快拿出‘标准化’纺车的方案与规程,赴织造坊推行。”曹玮将文书递给他,“此乃旨意,不得有误。”
赵楷接过文书,只觉得有千斤重。工部牵头?那不就是直接送到对手的主场去了?这还能有好果子吃?
“下官……领旨。”赵楷艰难地应道,心里一片冰凉。
离开曹玮值房,赵楷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这分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用他最不熟悉的领域,在他对手的地盘上,去证明一个极其困难的观点!失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工坊,连鲁小鱼兴冲冲地拿来新改进的骑兵弩零件都没心情看。
“郎君,咋了?宫里为难你了?”铁蛋凑过来,憨憨地问。
赵楷叹了口气,将工部的文书扔在桌上:“比那麻烦多了。陛下让我们去改进纺车,还要用‘标准化’的法子,在工部的地盘上搞。”
“纺车?”铁蛋挠挠头,“那玩意儿……有啥好改的?俺娘用的那个,摇了半辈子了都那样。”
连铁蛋都知道纺车技术停滞!这任务简直离谱!
赵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怨没有用,必须想办法破局。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了解现状。他让孙主事想办法找来几种市面上最常见的纺车图纸和实物。
图纸粗糙不全,实物搬来后,赵楷一看,心更凉了。基本都是最简单的单锭手摇纺车,结构简陋得令人发指,效率低下,纺出的纱线质量全凭纺妇手感。
这怎么“标准化”?标准化的前提是有可优化的空间!这玩意儿几乎没什么优化余地!
他尝试着用卷尺测量各部尺寸,用他自制的角度规测量纱锭角度,记录传动比……数据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
“这……这从何下手啊?”赵楷对着那架吱呀作响的老纺车,一筹莫展。
直接改进结构?他不是纺织机械专家,根本不知道从何改起。用标准化提升现有产品的质量一致性?可这些破纺车本身质量就差,一致性再高又有何用?
第一步就陷入了死胡同。
就在他对着纺车发呆时,狄明月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赵楷!听说你要去改纺车?”她一脸兴奋,“好玩!带我一起去!”
赵楷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大小姐,这可不是好玩的事!这是要命的差事!搞不好就得掉脑袋!”
“怕什么!”狄明月浑不在意,“纺车怎么了?我见过!摇起来慢死了!你要是能把它改得快快的,那得多厉害!肯定能气死工部那帮老古板!”
赵楷苦笑:“说得轻巧,怎么改?我连它为什么慢都搞不清楚!”
“这还不简单?”狄明月眨眨眼,“去问问用它的人啊!谁天天用,谁就知道它哪儿不好用!”
一言惊醒梦中人!
对啊!用户调研!最基本的设计思维!他怎么忘了这个!
纺车的好坏,最有发言权的是那些日夜操劳的纺妇!她们最清楚现有纺车的痛点和需求!
“对啊!问问她们!”赵楷猛地站起来,眼睛发光,“孙主事!备车!去永丰织造坊!现在就去!”
他之前一直沉浸在技术思维里,想着怎么从图纸和实物上找答案,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信息源——使用者!
狄明月看着他瞬间复活的样子,得意地扬起下巴:“看!还得是我吧!”
赵楷也顾不上跟她斗嘴,拉着她和铁蛋,跳上马车,直奔京郊的永丰织造坊。
他要去听听,那些最底层的劳动者,对“标准”和“改进”,究竟有着怎样的渴望。他的科技树,或许将因此,又一次歪向一个意想不到却至关重要的方向——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