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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土法科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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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楷一头扎进铜料熔炼的“土法科研”中,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那间原本还算规整的小工坊,如今彻底变成了一个烟雾缭绕、气味刺鼻的“黑作坊”。角落里堆满了烧废的黏土坩埚碎片、奇形怪状的铜疙瘩和黑乎乎的炉渣。铁蛋和两个学徒工每天被烟熏火燎,都快变成非洲来的了。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温度控制是最大的难题。没有温度计,全靠“看火色”——火焰从暗红到亮黄再到刺眼的白,对应着不同的温度区间。这需要极其丰富的经验,赵楷只能一边翻捡前世模糊的记忆,一边对照着熔融铜料的状态(是否完全熔化、流动性、表面氧化膜颜色)来瞎蒙,误差极大。
“铁蛋!加把劲!拉快点!火要白!要白!”赵楷盯着炉膛,声嘶力竭地吼着。铁蛋憋红了脸,死命拉扯着破旧的风箱,炉火忽明忽暗,极不稳定。
“停停停!过了!冒黑烟了!铜水要烧干了!”赵楷又赶紧喊停。
一炉铜水,不是没熔化透彻就是过烧氧化,废品率居高不下。
模具也是个坑。自制黏土模具预热不足容易炸裂,预热过头又容易使铜水冷却过快产生冷隔。浇注口和排气设计不合理,不是浇不满就是气泡一大堆。
赵楷感觉自己像个在黑暗中不断撞墙的瞎子,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建立在无数次失败和一点点运气之上。
但他没有放弃。理工男的倔脾气上来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详细记录(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每一次的火焰颜色、风箱拉动频率、熔炼时间、铜料状态、模具情况、最终结果……试图从一堆杂乱的数据中找出一点点规律。
将作监里的风言风语更多了。
“瞧见没?那位小王爷,又在那鼓捣烟呢!”
“听说糟践了不少好铜料!”
“真是败家子!宗正寺怎么不管管?”
“嘘!小声点!没看孙主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吗?”
张匠头等人更是冷眼旁观,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就等着看赵楷彻底失败,闹出大笑话。
孙主事倒是顶着压力,又给赵楷批了几次废铜料和实验用的杂料,但眼神里的担忧也日渐加深。他私下里劝过赵楷几次:“赵先生,熔炼之事非一日之功,牵扯甚广,不若从长计议……” 但看到赵楷那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失误。
那天,铁蛋拉风箱拉得实在太累,一个疏忽,节奏慢了几拍,炉温忽然降了下来。赵楷正要去骂,却意外发现,在一段相对“温和”且稳定的中火下,铜料的熔化似乎更均匀,氧化也减轻了!
“慢!慢点拉!保持这个火色!”赵楷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急忙喊道。
他尝试着在这种“文火”状态下延长熔炼时间,并改进了投料方式,分批加入,让铜料有更充分的时间均匀受热。
结果令人惊喜!这一炉出来的铜水,虽然慢了些,但流动性更好,浇铸出的试件表面光洁度明显提升,气孔和夹渣也少了很多!
“我明白了!是温度和均匀性!”赵楷兴奋地一拍大腿,“一味追求高温猛火反而坏事!稳定、均匀的热场才是关键!”
找到了大致方向,后续的改进就有的放矢了。
他重新设计了风箱的拉杆,加装了简单的配重和导向,让铁蛋拉起来更省力,送风更平稳;
他改进了炉膛结构,用耐火泥重新砌了炉衬,试图更好地保温;
他严格规定了熔炼流程:预热模具、分批投料、控制火候、快速浇注……
虽然工具依旧简陋,但流程的规范化和对关键参数(尽管是模糊的)的控制,开始显现效果。废品率从恐怖的七八成,逐渐降低到了四五成,虽然依旧很高,但已是巨大的进步。回收重熔的废铜料,也能得到相对纯净的铜锭。
赵楷趁热打铁,将这套极其粗糙、充满“估计”和“约莫”的“赵氏土法熔炼规程”写了下来,并附上了一些改进风箱和炉膛的简单示意图。
他把这份东西交给了孙主事。
孙主事将信将疑地拿着这份“规程”,试探性地在铸铜作坊的一个小炉组进行了“试点”。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老师傅们不屑一顾的目光下,那个小炉组按照赵楷那“瞎胡闹”的规程操作(虽然老师傅们根据自己的经验进行了大量“微调”),平均废品率竟然真的有所下降,节省了大约半成到一成的铜料!
消息传开,将作监里那些嘲笑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窃窃私语。
张匠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能在这种“邪门歪道”上搞出名堂!
库房那位司库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当孙主事再次拿着制作标准量具的铜料申请单找到他时,他虽然依旧板着脸,但沉吟片刻后,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盖了章。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司库硬邦邦地说道,但毕竟松口了。
赵楷拿到铜料,长舒一口气。虽然过程曲折,但目标总算达成了一小步。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曹玮再次召见了他。
这次不是在工坊,而是在曹玮在枢密院的正式值房。
值房内气氛肃穆,曹玮端坐案后,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案上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赵楷那图文并茂(图比较抽象)的指南车工艺规程,另一份则是他刚刚提交的那份“土法熔炼规程”。
“赵楷,你近日所为,本官已知晓。”曹玮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那两份文书,“于熔炼之事上,另辟蹊径,小有成效,虽方法粗陋,然其心可嘉,其效亦实。”
赵楷心中微喜,连忙躬身:“谢大人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然则,”曹玮话锋一转,拿起那份指南车规程,眉头微蹙,“此乃枢密院交办之正务,进度何以如此迟缓?内容何以如此……艰深晦涩?”
赵楷心里一紧,知道麻烦来了。他光顾着搞熔炼解决资源卡脖子问题,本职工作确实耽误了。
“回大人,小子才疏学浅,于文字表述实在力有不逮,且其中诸多原理,需反复验算推敲,故而迟缓,请大人恕罪。”他只能老实认错。
曹玮看着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赵楷,你可知陛下与朝廷,对你之‘标准化’新法,抱有期许?”
赵楷猛地抬头,心脏狂跳。陛下?!朝廷?!
曹玮似乎并不在意透露这点信息,继续道:“然期许愈高,要求亦愈严。指南车乃军国利器,其制艺规程,乃推广、传承之根本,岂能如此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你若不能以明文正理,清晰阐述其所以然,纵有巧思,亦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推行天下。”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赵楷心上。
他明白了。高层要的不是一个能工巧匠,而是一套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体系和理论。他必须把自己的“歪理”,用这个时代能理解和接受的“正理”包装出来。
“再者,”曹玮语气加重,“你身为将作监管事,当以本职为重!熔炼之事,自有工部虞衡清吏司及将作监大匠负责,你偶得妙法,呈上即可,岂可本末倒置,沉溺其中?若人人如此,规矩何在?体统何存?”
这是批评他越界了,不务正业。
赵楷冷汗涔涔,连忙躬身:“大人教训的是,小子知错!定当潜心修撰指南车规程,恪尽职守!”
曹玮见他态度恭谨,语气稍缓:“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指南车规程,限你半月之内,重整修订,务求条理清晰,图文并茂,使人观之可解,循之可制。至于熔炼之法……你既有心得,便一并整理附上,呈报工部参考吧。”
“是!大人!”赵楷暗暗叫苦,半个月?这要命啊!
“下去吧。”曹玮挥挥手,拿起了另一份公文,不再看他。
赵楷躬身退出值房,只觉得后背冰凉。
曹玮的话,既是压力,也是点拨。他点醒了赵楷,他的舞台和根本在枢密院,在军械制造,他的价值在于提出并实践“标准化”理念,而不是去做一个炼铜匠。炼铜搞得再好,在曹玮和朝廷眼中,也只是“奇技”的一部分,是工具,而非正道。
他必须尽快拿出能体现他核心价值的、像样的成果——一份合格的指南车工艺规程,以及后续更多“标准化”的实践。
否则,他很可能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因为“不务正业”而失去现有的支持。
科技树歪可以,但不能长歪了却结不出像样的果子。
压力山大,但方向更清晰了。
赵楷深吸一口气,快步向自己的工坊走去。
“铁蛋!把所有指南车的图纸和笔记都找出来!从今天起,咱们要闭关写书……呃,写规程了!”
“啊?郎君,不烧炉子了?”铁蛋傻乎乎地问。
“烧个屁!先搞定纸上谈兵!”赵楷没好气地吼道。
新的挑战,已然来临。这次是在纸上,却比熔炉更加考验他的智慧和……文字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