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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将作监的暗流 ...

  •   狄青的考校和那番“匠作之术,终为末节”的教诲,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赵楷心头。虽然不至于动摇他的根本,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尴尬位置——一个“不务正业”的宗室,一个玩弄“奇技淫巧”的匠师,即便做出些成绩,也难以获得主流价值观的真正认可。

      他憋着一股劲,决心要做出更大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新的挑战,这次并非来自理念冲突,而是源于将作监内部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和利益格局。

      “标准化”试点在箭矢工坊的初步成功,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开始扩散,也搅动了水底的淤泥。

      首先感受到冲击的,是那些凭借一手绝活和多年经验占据重要位置的老匠师们。

      张匠头对赵楷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以前只是不冷不热,现在偶尔在将作监里碰见,几乎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连正眼都懒得给。他手下的几个得意弟子,看赵楷的眼神也带着明显的敌意和不服。

      “哼,什么‘标准’?死板的玩意儿!也配叫手艺?”

      “就是!咱们师傅闭着眼睛做出来的箭杆,都比他们那量着尺子做出来的强!”

      “哗众取宠!我看他能得意几时!”

      类似的闲言碎语,开始在一些角落里流传。虽然没人敢当面顶撞赵楷(毕竟他有曹玮的隐约支持),但阳奉阴违、消极怠工的情况开始出现。

      试点工坊的管事也偷偷跑来向赵楷诉苦:“赵先生,您那法子好是好,废料是少了,可……可老匠们心里不痛快啊!觉得手艺被看轻了,干活没劲头。新学徒倒是学得快,可做出来的东西……总感觉少了点‘灵性’。”

      赵楷听得眉头紧锁。他理解这些老匠人的心情,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手艺和经验,突然被一堆“冷冰冰”的规矩和工具所约束和衡量,甚至可能被新手快速模仿,那种失落感和危机感是真实的。

      但他不能退让。标准化是大势所趋,尤其是在军械制造这种需要规模化和一致性的领域。

      “王管事,还需你多安抚。”赵楷只能如是说,“标准化非为取代老师傅,实为定下合格之基。老师傅们的巧思和经验,应用于攻坚克难、提升标准之上,而非耗于重复劳作。待日后产量大增,品质如一,他们的功劳更大。”

      这话说得漂亮,但安抚效果有限。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这日,孙主事面色凝重地找到赵楷,递给他一份物料申领单的回执,上面盖着将作监库房的驳回印章。

      “赵先生,您申领的这批标准量具用铜,被驳回了。”孙主事低声道。

      赵楷一愣:“驳回了?为何?曹大人不是已批准试点扩大,需要制作更多标准规、尺吗?”

      孙主事面露难色,压低声音:“库房那边说……近日铜料吃紧,需优先保障弩机箭镞等军器要物。制作量具……非急务,暂缓拨付。”

      “铜料吃紧?”赵楷皱眉。他之前并没听说有这事。而且制作量具用铜并不多,怎么会影响到军器制造?

      “真是铜料吃紧,还是……”赵楷看向孙主事,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孙主事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库房司库,是张匠头的表侄女婿……而且,工部那边,似乎也有人对‘标准化’之事颇有微词,认为……劳民伤财,动摇匠作根本。”

      赵楷的心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理念冲突或情绪抵触,而是上升到了资源争夺和派系倾轧的层面。

      他推行的“标准化”,触动了原有以老师傅为核心的生产模式,自然也触动了依附于这套模式的利益链条。库房、采购、甚至工部的某些官员,可能都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这虽然不是直接断财路,但长远看,是在动摇他们的地位和话语权。

      阻力从看不见的闲言碎语,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行政手段——卡你的资源!

      没有标准量具,怎么推广标准化?难道还靠老师傅的“手感”去传授“标准”吗?笑话!

      赵楷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空有技术和理念,但在庞大而陈旧的官僚体系和人情网络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

      他可以直接去找曹玮吗?可以。曹玮大概率会过问,甚至强行下令拨付。但这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显得他无能,事事需要上官出面摆平。

      这不是他想要的。

      “孙主事,可知如今将作监内,公用铜料,主要用于哪些方面?损耗几何?”赵楷沉吟片刻,问道。

      孙主事愣了一下,不明白赵楷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答道:“主要用于箭镞、弩机配件、刀剑饰件等。损耗……据账目所载,历年皆有定例,约……一成半至两成。”

      “一成半至两成?”赵楷眼睛微微眯起。这个损耗率,在现代工业看来是极高的,但在古代手工业中,似乎司空见惯。

      “若我能设法,降低这铜料损耗呢?”赵楷缓缓道,“譬如,改进熔炼之法,减少烧损;优化浇铸工艺,降低废品;甚至……回收旧料,重熔再利用?若能将损耗降低半成,省下的铜料,是否足够制作量具?”

      孙主事吃惊地看着赵楷:“降……降低损耗?赵先生,这熔炼浇铸之事,乃工匠世代相传之秘,水极深,恐不易……”

      “事在人为。”赵楷打断他。材料加工,同样是机械设计的基础知识!虽然他没亲手干过,但基本原理和方向是知道的!无非是温度控制、模具设计、流程优化!

      “请孙主事帮我搜集近年铜料支用与损耗账目,越详细越好。再帮我申请一个闲置的小熔炉和一些废铜料,我要试试。”

      孙主事将信将疑,但看赵楷态度坚决,只好答应去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赵楷暂时放下了“挖掘机”的改进,一头扎进了铜料损耗的难题里。

      他查阅账目,发现损耗大头集中在熔炼烧损、浇铸废品和加工余料上。

      他跑到将作监的铸铜作坊去“观摩学习”,结果被老师傅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此乃重地,闲人免进!技艺秘传,岂容窥探!”

      赵楷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气馁。你不让看,我就自己试!

      他在那个申请来的破旧小熔炉旁,开始了又一次“土法科研”。

      没有温度计,他靠观察火焰颜色和铜料状态来估算温度(极不准确);

      没有鼓风机,他让铁蛋拼命拉风箱,试图提高炉温减少熔化时间(效果有限);

      没有石墨坩埚,他用粘土自制,结果烧裂了好几个;

      他尝试制作更合理的浇铸模具,减少飞边和气泡;

      他甚至尝试收集废铜屑、残次品,进行重熔回收……

      过程一如既往地惨不忍睹。浓烟滚滚,铜水飞溅,废品率居高不下。铁蛋被熏得满脸黑灰,赵楷自己也差点被烫伤。

      铸铜作坊的老师傅和学徒们远远看着他的“胡闹”,不时发出讥讽的嘲笑。

      “瞧那宗室郎君,又来搞怪了!”

      “熔铜也是他能玩转的?不知天高地厚!”

      “白白糟蹋料子!”

      赵楷充耳不闻,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记录(用他可怜的古代实验方法),一次次调整。

      几天后,孙主事再次到来,看着一地狼藉和所剩无几的铜料,无奈道:“赵先生,库房那边又催问量具之事……您看这……”

      赵楷抬起头,脸上满是烟灰,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孙主事,来得正好!看我这次熔的!”

      他小心翼翼地用长钳夹起一个新浇铸出的、小巧的标准铜环模具(他自己刻的),虽然表面依旧粗糙,但形状完整,气泡和缺陷明显少了!

      “还有这些!”他又指向旁边一小堆重新熔炼出的铜锭,“这是用废料重熔的,成色还不错!虽然比不上新料,但做量具绰绰有余!”

      孙主事惊讶地拿起那个铜环和铜锭看了看,虽然以专业眼光看依旧粗糙,但比起赵楷前几天那些惨不忍睹的失败品,确实有了天壤之别!

      “这……您是如何做到的?”孙主事忍不住问。

      “温度!模具!还有流程!”赵楷兴奋地比划着,“虽然还是粗糙,但我大概摸到点门道了!若能改进风箱,稳定炉温,制作更精密的模具,损耗一定能降下来!”

      他拉着孙主事,唾沫横飞地讲了一通什么“预热模具”、“排气设计”、“快速浇注”之类的“新概念”,听得孙主事云里雾里,但核心意思明白了:这位赵先生,好像真有点办法能省料子!

      “若……若真能如您所言,降低损耗,那库房那边……”孙主事心思活络起来。节省物料,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啊!库房那帮人再想卡脖子,也得掂量掂量!

      “给我点时间,再拨点废料给我试!我弄个章程出来!”赵楷信心满满。

      孙主事看着赵楷那虽然狼狈却充满斗志的样子,一咬牙:“好!我再想想办法!”

      赵楷这边埋头苦干,试图从“节流”角度打开突破口,他却不知道,他这番“不务正业”的举动,再次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

      将作监的一间值房内,张匠头正和那位负责库房的司库对坐饮茶。

      “听说那位赵先生,不在工坊搞他那些奇巧,跑去鼓捣熔炉了?真是笑话!”司库嗤笑道。

      张匠头冷哼一声:“跳梁小丑,哗众取宠罢了!熔炼之术,水深着呢,岂是他一个外人能轻易摸透的?白白浪费料子!”

      “不过……他若真瞎猫碰上死耗子,弄出点省料的法子……”司库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怕什么?”张匠头放下茶杯,语气笃定,“即便他能省下三瓜两枣,于大局何补?将作监的根本,在于‘艺’,在于‘人’,而非那些死板的规矩和量具!没有老师傅的手艺,再好的料子也是废铁!曹大人和上面的大人们,终究会明白这一点。”

      话虽如此,但两人的眼神交换中,都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们意识到,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宗室子弟,似乎并不甘心于在既定规则内玩耍,他总想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去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旧有秩序。

      这场关于“标准化”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赵楷,在无意中,又开辟了一条新的战线——材料工艺的改进。

      他的科技树,在歪斜的道路上,越走越分支繁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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