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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汴梁的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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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开两席,男女分坐,仅以一道云母屏风略作隔断。李春意坐在曹老夫人下首,言笑晏晏,俨然已是半个主人。王夫人则陪坐在席面末端,姿态恭谨。
我随王夫人坐在末座,目光掠过前方珠环翠绕的贵妇们,心下了然。若是我,一定不愿意周旋,可作为母亲,她需要也必须参与其中。
席间,一位与曹家相熟的夫人笑道:“今日见玮哥儿与春意,倒让我想起他们小时候的光景。一个闹着要摘荷,一个就在岸边稳稳扶着梯子,那份青梅竹马的情谊,真是羡煞旁人。”
席间响起一片和善的低笑。李春意羞涩地垂下眼帘,指尖轻轻绞着帕子。
曹老夫人笑容温煦如初,只道:“孩子们都大了,自有他们的缘法。”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更坐实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低头安静地品尝着面前的莲花鸭签,滋味鲜醇,却品不出一丝欢喜。丝竹声起,觥筹交错间,话题转向文墨。李春意言谈从容,引经据典,显是家学渊源,引得几位夫人频频颔首。
忽有位夫人将话头引了过来:“前些时日听闻,张府别苑马球会上,有位姑娘一骑绝尘,连刘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小郎君都甘拜下风。不知今日可也在席上?”
说罢,贵妇人们纷纷停箸,目光在席间流转探寻
“我记得是清水巷王家的姑娘”
不知谁轻提了一句,目光齐齐落向最末端的我与王夫人。
王夫人避无可避,只得放下银箸,谦逊应道:“是妾身外甥女,小孩子家胡闹,让诸位见笑了。”
我起身向众位夫人敛衽一礼,便垂眸归座,任由那些探究的目光在身上流转。
“果然生的好样貌,我家三郎回去便向我提起”
“是呢,我家六郎也说王家来了位奇女子,那日看不清容貌,央我今日仔细瞧瞧呢。”
“你们呀,还不知人家姑娘是否婚配”
四周皆是对我的议论,我只作未闻,依旧低眉。不料李春意娇俏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谈兴:“方才我去园中透气,见阿鸢姐姐正与宝臣哥哥在松风亭品茗叙话呢。”
席间霎时一静,夫人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抬眸,正对上首座曹老夫人审视的目光。她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掠过一丝疑虑。
“春意妹妹眼中怕是只看得到宝臣,”崔氏出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竟将在旁赏花的我与公瑜视作无物了。阿鸢与我是旧识,今日在廊下遇见,便陪我一道去寻公瑜。”
贵妇人们皆是通透之辈,当即笑着将话题带过。我见无人再留意这边,便向王夫人轻声告退,起身离席。
行至池边僻静处。晚风带着水汽,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闷。
“可是不习惯这般热闹?”张怀瑾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缓步走近,与我并肩而立,望着池中灯影,“世家往来,便是如此。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中。”
“公瑜看得通透。”
“非是通透,只是身在其中。”他摇扇轻笑,忽然压低声音,“不过,阿鸢方才应对得体,倒让公瑜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心头一动,知他话中有话。他是在提醒我,李春意的“关注”并非空穴来风,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公瑜,原来你在此处。”曹玮的声音插入。他信步走来,目光在我与张怀瑾之间稍作停留,最终落在我身上,“阿鸢也在。”
“宝臣放心,”张怀瑾笑道,“我与阿鸢不过偶遇,闲聊几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曹玮一眼,拱手告辞。
池边只剩我与他。远处笑语隐隐,此间却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今日......”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宴席冗杂,若有不适之处......”
“宝臣哥哥!”李春意提着裙角走来,灯影下笑靥如花,“老夫人正寻你呢,说是要品评祖父新赐的墨宝。”
她自然而然地站到曹玮身侧,目光扫过我,依旧是那般温婉得体:“阿鸢阿姊可要一同前去赏鉴?”
我退后一步道:“阿鸢不善笔墨,不敢附庸风雅。曹公子与李姑娘请自便。”
曹玮目光落在我身上,脚下如生了根。他唇瓣微动,似想言语。
“阿鸢姑娘有我作陪,二位自去无妨。”张怀瑾摇着羽扇从远处走来,他的手上也提着一盏灯笼。不由让我想起上元节曹玮送的老虎灯,和那日站在廊桥上的他。
曹玮终是随着李春意离去,张怀瑾陪我在池边坐下。
望着毫无波澜的池水,张怀瑾幽幽开口:“曹李两家,门第相当,渊源深厚。李春意德容言功,乃曹家宗妇最合宜之人选。”
我垂眸,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我本就是客居之人,无意停留。”
“阿鸢,”他忽然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眼里已有氤氲,我抬头努力压抑住。
“宝臣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的答案始终如一。‘生育蕃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识干戈。’”
他摇扇的手倏然停顿,良久,才轻声道:
“道阻且长,但......公瑜愿一试。”片刻后,他望向不知何时升起的明月,“阿鸢,北地的月亮也如这般明亮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
“不,草原的月亮更圆更亮。少时我最爱随燕隐躺在潢河边的芦苇荡里望月。他也曾问起,汴京的月色是何光景。”
想起耶律隆庆,一丝甜蜜涌上心头,脑海里是与他相伴的点点滴滴,那些纵马草原,共望星月的无忧岁月。
“我的骑术就是他教的。小时候我也是个小哭包,总是从马上摔下来......”
“阿鸢心中,早有明月。”张怀瑾温声打断。
是啊,那个人早已如呼吸般融入骨血。从小到大,唯有他会全然地接纳我的一切。
“可是宝臣他......”张怀瑾欲言又止,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晚风里。
回府的马车上,我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还给了王夫人。
“阿鸢疏野惯了,并不习惯这些玉石之物。”
王夫人神色复杂,接过玉镯,她轻叹一声。
“曹李两家本就是世交,两家的孩子......自小便是定了婚约的。阿鸢,曹家门第太高,王家攀不上。若你有别的人选,我尚可一试......”
我靠着软榻闭目养神,平静道:“夫人多虑了。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是吗?”她的声音轻若耳语,“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