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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曹府宴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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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光晴好,我正在院中摇椅上小憩。王夫人院里的刘嬷嬷送来一张泥金帖子,封皮上印着曹家的徽记。
“曹家后日在府里设宴,遍请了汴京世家公子小姐。”嬷嬷笑道,“托姑娘的福,咱们王府也在受邀之列。夫人吩咐了,姑娘若缺什么衣裳头面,只管开口。”
我拈着帖子,想到那日张府别苑的麻烦事,将帖子退回到嬷嬷手中。
“阿鸢身子不适,劳烦嬷嬷替我回了吧,请夫人带着公子们赴宴便是”
嬷嬷捧着帖子的手顿了顿,笑容僵在脸上,终是躬身退下。
约莫半柱香时间,廊下传来脚步声,王夫人领着怀正亲自来到我了我的院中。
自曹玮受伤之后,怀正便再未来,他一见到我,便挣脱了王夫人的手扑进我怀里。
“表姐,我好想你”他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用头蹭蹭我。
我轻抚他发顶,鼻尖发酸:“阿姊也很想怀正。”
“怀正”王夫人立在廊下,声音悠远,“不得无礼”
怀正万分不舍地从我怀中起来,撅着小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母亲身边。
王夫人牵着他走近,在距我两步处停住。自曹玮受伤后,她待我便疏淡了许多。
“阿鸢,曹家是汴京数一数二的门第,这般宴请难得,你为何不愿去?”
“阿鸢不喜热闹”我转身重新坐回摇椅上,“更无心攀附豪门。夫人想我去,不过是别有私心。”
王夫人朝身后的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便带着怀正离开了院子。
她走到摇椅旁的石凳上坐下,理了理衣摆,目光并未看我,而是落在庭中那株将谢的海棠上。
“自官人故去后......门庭便冷清了许多。”她抬起右臂,衣袖滑落,露出一对碧绿色的玉镯,她用指尖抚了抚,“虽有宫中的恩赏,阖家衣食无忧,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终于转向我,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怀节重孝,怀敏醉心诗书,怀德勇猛有余远虑不足,怀正......还这样小,而我......亦已许久未曾收到名帖邀约。”
“阿鸢”她唤我名字的声音很轻,“我知晓你并非池中之物,汴京或也并非你最终归宿。你要做何事,只要不危及王家我亦无意过问。但在你羽翼未丰之时,王家尚可为你遮风挡雨。而王家门楣,亦需新的姻亲故旧来维系光彩。这其中的道理,以你的聪慧,应当明白。”
我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里有恳切,有疲倦。她瘦弱的身躯苦苦支撑着一座将倾的府邸,是那般的不易。
我缓缓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赴宴那日,我选了身天青的罗裙,浑身上下除了一支玉簪,别无饰物。既不失礼,也不夺目。王夫人瞧见后皱了皱眉,褪下手腕上的一枚玉镯,戴于我的左腕之上。
曹府的青砖高墙在街巷尽头巍然矗立,未见其府,先感其威。墙体用尺许见方的青石垒砌,缝隙处生着墨绿的苔藓。门前车马盈门,与张府的清雅不同,曹府是通身的气派。
门前两尊石狮前爪微探,怒目圆睁,正门阔达一丈,朱漆沉黯,其上纵七横九、共计六十三颗碗口大的鎏金门钉。门楣上高悬一匾,玄底金字,乃先帝御笔亲题“忠烈柱国”四字,笔力千钧。
下车时,王夫人亲自替我理了理衣襟,低声道:“今日宴上多是世家的女眷,你只管安静用些茶点,不必多言。”
我跟在王夫人身后,穿过垂花门,只见园中衣香鬓影,三五成群的贵眷们正在赏玩春色。我的出现,引来不少探究的目光。
我随着她穿过一道月洞门,景色倏然一变。曲廊回环,引向一池春水,岸边叠石奇崛,几株百年松树斜逸而出。水榭临池而建,名“望北”。
水榭里已坐了好几位夫人小姐,主位坐着一位身着沉香色褙子的老夫人,周身围坐着一圈衣着同样华贵的夫人们,或年长或年轻。我在之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张怀瑾的夫人,崔氏。
她含笑起身,与诸位夫人致意后便向我们走来。
“王夫人,阿鸢姑娘。”她执礼周到,声音清柔。
王夫人还礼后对我道:“你与张夫人说话,我先进去了。”
“阿鸢姑娘可是第一次来曹府?”崔氏与我并肩,“宝臣与公瑜交好,两家也常来往,今日我拖大,带姑娘好好逛逛。”
“张......崔夫人客气了”我微笑着颔首,“还未谢过夫人上回赠衣之情。”
她听到“崔夫人”三字时,眸光微动,随即笑意更深。她的笑是如此温柔,晕开了满园春色。
“说到答谢,我还得感谢阿鸢姑娘点醒公瑜。那日他从学舍归来,说遇见姑娘,三言两语便解了他多年心结。第二日便去吏部递了名帖,如今已授了秘书省正字。”
我惊讶得侧头看向她,这么快张怀瑾竟便已入仕?
我垂眸道:“是张公子自己心存社稷,阿鸢不敢居功。”
她挽上了我的手臂,更是亲昵。我随着她来到了后院,一方深赭色亭中,曹玮和张怀瑾对饮而坐。
见我们来了,二人起身相迎。
曹玮身穿靛蓝直缀,虽比前些时日清减不少,眉宇间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微微一怔,便很快恢复。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阿鸢,这边坐。”他的声音比春日溪水还要清朗几分。
张怀瑾依旧是一身青衫,羽扇轻摇,只是腰间多了一枚银鱼袋。他含笑看向自己的妻子,目光温润,随即转向我,执礼甚恭:“阿鸢姑娘。
“张公子,”我还礼,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银鱼袋,“还未恭喜公瑜。”
他了然一笑,羽扇轻点:“若非阿鸢当日‘登高台’之论,公瑜此刻怕仍在陋巷中,对着童子空谈圣贤书。”
曹玮引我们坐下,石桌上置着精致的茶盏,茶液澄澈,映着亭外松影。
他为我和崔氏沏茶,我看着他还不甚灵活的左臂,暗暗皱眉,便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茶壶。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手微微一颤。
我耳根发热,忙垂首沏茶。余光瞥见张怀瑾与崔氏相视一笑
一抹红晕自我颊边漫开,我慌忙沏好茶,将杯子推向崔氏面前。
“当日在学舍外,”张怀瑾执盏轻笑,“我正讲授《颜渊》,抬头便见姑娘在窗外出神。不知那时在想什么?”
手中的茶盏一晃,险些要洒出。
“左不过那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让我想起了幼时阿兄的一句戏言。”
“哦?”曹玮也来了兴致,捏着盏壁,侧头好奇地看向我,“何种戏言?”
我见躲不过,垂着眸:“东边和西边,南边和......北边,是否有一日也会成为兄弟......”
亭中霎时寂静。曹玮停在唇边的茶盏缓缓放下,张怀瑾的羽扇也停了摆动。
良久,曹玮放下了茶盏,声音清淡:“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合,不能为友。”
这句话仿佛一柄寒剑刺向我的胸膛,我周身的温度也随之降低。
“若有一日志相同,道相通呢?”我抬眸看向曹玮,他亦看向我。他眼里是复杂的情绪。
或许是感觉到空气的凝滞,张怀瑾复又摇动羽扇,他的清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阿鸢,北地比之我大宋,如何?”
我心头巨震,倏然看向张怀瑾。他竟然已经猜出我的身份?
他似是洞悉了我的疑问,微笑颔首:“姑娘的骑术非中原路数。前些时日宝臣遇刺,我便着手调查。没成想连带查出了你的身份,易安郡主。”
见我未回应,他继续道:“你们猜测的不错,此时事关两国。我得到密报,韩大人已在着手处理。但我朝之人......却不可轻动。”
“是谁?”我看向曹玮,他也抬头看着我。
“北面是萧鉏不。至于我朝......”他摇头,“不可说。”
竟然是他!我不由捏紧了杯盏。
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仅仅是为了那日的冒犯?
不对,不会这么简单。我的死对他来说除了泄愤没有任何的好处,甚至可能直接导致南北两院的对立,这绝对不会被萧太后容忍,他没必要蠢到上赶着送死。
但如果透露出我的身份,我死在南境......无论是我死还是曹玮重伤,最大的受益者并不是萧鉏不,而是......
所有的猜测和线索归于一处,我明白了。
“多谢告知”我举盏向曹玮,“今日阿鸢已茶代酒,谢过宝臣当日救命之恩”
曹玮也端起茶盏,与我碰杯:“当日之事,不过是互相帮助。”
“阿鸢还没回答我的疑问,”张怀瑾轻咳一声,羽扇轻点石案,“北地比之我朝有何不同?”
“大辽......”我放下茶盏,望向远处,仿佛透过这一道道院墙,便是塞北无尽的草原,“兵强马壮,牛羊遍野。我们不常呆在上京,而是会逐水草而徙。我们学汉文,读论语,也习骑射,善赛马。”
“难怪你的骑术如此精湛。”崔氏轻笑,“听说刘家儿郎回去气了好几日。”
“我自幼长在宫中,和耶律......”我猛地顿住,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转而道,“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一道长大。春日纵马,秋日围猎,冬日便在暖帐里听阿爹讲汉史。”
张怀瑾的羽扇停了片刻,此刻他的目光,是我从我见过的锐利。“阿鸢此来汴京,所为何事?”
“我的大父,也就是你们的祖父,是汉人”我为自己重新沏了一杯茶,“他一生都牵挂着故土,我便也想来看看。”
“那幼时随父来访,又是为何?”
“我大父的头颅,埋在汴京郊外的青山上”说完我饮尽杯中茶,端着茶盏细看,“你们汉人的茶盏可真精致,不似我们契丹人惯用的大碗。
“既已看过,为何不离开?”,曹玮接过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可知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与你,与王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有沙场淬炼出的坚毅,也有此刻毫不掩饰的真诚。
“我原是想走的。”我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可待得越久,越觉得有事未了。或许......或许真有一日,四海能成一家......”
亭中再次陷入静默,无人言语。
崔氏打破僵局,她轻轻扯了扯张怀瑾的衣袖
“官人,我瞧院中海棠花开的正好,可愿陪妾身一道观赏?”
张怀瑾与崔氏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起身一道告退。离开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我的话语太过惊世骇俗。
亭中只剩下我和曹玮,风过松枝,簌簌作响。我捏紧了衣袖一角,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为我续上茶,动作间袖口微动,露出腕上一道浅疤,我记得是那次角斗场留下的印记。
“习武之人,受伤在所难免。”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那道疤痕,便迅速将手掩入袖中,“不过那日还是多谢郡主。”
我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竹林遇刺那日。
“叫我阿鸢吧。曹公子也救了我,我们两清了。”
他摇头,目光沉静如渊:“有些事,清不了。”
我抬眸,正对上他的视线。那里面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像山间的松涛,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万壑回声。
“阿鸢,你那日说纸鸢不自由。可若线在自己手中,便无所谓的自由。你若愿意......”
“宝臣哥哥!”
曹玮还未说完,便被远处少女的清丽的声音打断。亭外拱桥处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位她穿着藕荷色罗裙的少女,她发间斜插着一支珍珠步摇,娇俏中又带着几分娴雅。
“宝臣哥哥原来在此处躲清闲,”她走入亭中,向曹玮向曹玮盈盈一礼,“老夫人在厅中等你呢。”
她转眸看见我,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这位是……”
我唇边凝起一抹得体的浅笑,向后退了一步,离曹玮远一些:“小女李鸢,自莫州而来,暂住清水巷王家。”
“原来是你呀”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那日赛马真是精彩!京中儿郎们都对你钦佩得很呢。那日离得远,今日可算看清了。”
“姑娘谬赞了,那日也是阿鸢运气好。”
“然别打趣她了”曹玮的目光仍落在我身上,“这是李相孙女,春意”
“李姑娘”我再度行礼。
她虚扶一下,语声亲切:“你我也算本家,往后我便唤你阿鸢阿姊可好?”
我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终是点头:“好。”
我三人一同往宴厅行去。曹玮与李春意并肩在前,我缓步于后。他频频回首,目光越过满园春色,始终落在我身上。
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暮色中晕开暖黄的光。这汴京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