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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四海之内皆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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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集会后,偶尔也有其他府邸的邀约,我实在觉得无趣,能推的便都推了。
我更喜欢独自穿行于闹市,王夫人也未多阻拦。我一直想知道上元节那日牵连住所有人的无形的线究竟是什么。每次路过街角的书舍,我都会忍不住停留片刻。
今日我再次来到街角。学舍的窗内,传来清朗的读书声。我驻足望去,竟在此处遇见了张怀瑾。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衫,左手持卷,右手轻摇羽扇,竟与话本中走出的清秀公子一般无二。
他抬眸间也发现了我,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便又继续他的授课。他清朗的声音与孩童稚嫩的跟读交织在一起,在陋巷中回荡。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皆兄弟也......”
这熟悉的句子,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思绪飘回上京,那个阳光同样明亮的午后,阿爹手持书卷,教授着同样的篇章。
耶律隆绪问阿爹:“既然君子能把四海之内的人都当作兄弟,那......汉家的君子,和我们契丹的君子,也能成为兄弟吗?”
崇文馆刹那间安静下来,我只记得阿爹持卷的手微微颤抖,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却终究没有给出一个能让所有孩子都明白的答案,或是我早已忘记了阿爹的答案。
我只记得那个午后,一位少年问出了那句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汉人和契丹人也能成为兄弟吗......”
窗内,孩童欢快收拾课本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张怀瑾已经完成了授课,此刻他站定在我面前。他手持羽扇,向我行一礼:“李小姐。”
我福了一福回礼:“公子叫我阿鸢便可,今日也是巧合”
“阿鸢姑娘便也喊我公瑜即可。”他微微笑,身上是文人公子的谦雅,“授课半日也有些许饿意,前边有家馄饨铺,宝臣向来喜爱。若阿鸢姑娘得空,不知可否赏光同行?”
“是阿鸢荣幸”
我们并行来到了馄饨铺,张怀瑾应是这里的常客。摊主见到他,脸上皆是笑意。
“公子今日得空前来,还是老样子不?”摊主拿着抹布,麻利地打扫了我们坐下的桌案,“姑娘是生面孔,吃些什么?咱家肉馄饨,素馄饨都不错。”
“一碗肉馄饨”我笑着回应摊主。
“得嘞,两碗肉馄饨,二位贵客稍等片刻。”
摊主飞快地擀皮,团馄饨,待水开后将现包的馄饨下锅。
“今日是李府诗会”张怀瑾摇着羽扇,“我记得王府也在受邀名单中,阿鸢姑娘未去赴宴吗?”
“公瑜不也未去赴约么”我笑着回答他。
“呵......这些诗会自是无聊”他清朗一笑,手上的动作未停,还不如多给学生上些课。”
我想起曹玮曾经跟我提过,张怀瑾的才学不输曹子建,却不曾入仕。
“今日能在学舍遇见公瑜倒是阿鸢未曾料到。早听闻公瑜才高八斗,为何不靠家族的荫庇入朝为官?至少不曾浪费所学”
“即使学富五车......亦不能医治世人的心病”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仿佛是被我触及到了深处,“我倒宁愿自己学的是医,至少能治一治世人身上的疾病。”
世人的心病?大宋百姓的心病?张怀瑾是文官大家的子弟,却和生为武将大族的曹玮过往甚密,难道......
我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公瑜所指,莫非是朝廷……重文轻武之风?”
他羽扇微顿,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不必多言,我已了然。
文官家的子弟,却不赞成朝廷重文轻武的风气,但又无力改变。于是骄傲的公子,宁愿屈尊下市井的学舍,也不愿意踏入仕途。的确也是位奇男子。
我看着张怀瑾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不甘,有无奈。
“公瑜,既知无力改变,何不先让自己登临高台?”我轻声道,“唯有立于众人皆能望见之处,你的声音,才不会被世间喧嚣所淹没。此时的无力,并非定数。唯有身在高处,才有扭转乾坤的资格。”
“先让自己.......登临高台......”张怀瑾喃喃自语。他手中的羽扇彻底停了下来,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仿佛整个灵魂都沉入了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
“热乎乎的馄饨来咯!”摊主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万种的馄饨冒着热气。透过氤氲的热气,我看见他逐渐亮起的眼眸。
我们没有继续交谈,而是舀着馄饨吃了起来。一阵读书声从身边传来。
循声看去,亭栏下席地而坐一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身着粗布麻衣。
木桶里摆着堆叠如小山的碗碟,他用两块砖石叠成一个简易的台子,放着本书。一边洗碗一边看书。
临近午时他仍未洗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开是一块发干的饭团。
我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又看向张怀瑾,他看懂了我的意思。微笑点头。
于是我招呼他上来,让他坐在我身侧。张怀瑾招呼摊主再上一碗肉馄饨,分量足些。
少年怯生生的,待弄清我们的来意,他慌忙将书本塞入怀中,又整了整粗布衣袍,这才低着头快步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拘谨。
他恭敬向着我们行了一礼,坐下后便大口吃了起来。看起来是饿极了,但吃饭也不耽搁看书,他左手拿着书本,右手拿着汤勺,眼睛认真的看着书上的文字。
“先安心吃饭,吃完再看也不迟。”我看着他微微笑道。
“谢阿姊,不妨事。”他忙着看书竟顾不得抬头。
我被他的样子逗了一笑,问他:“为何一刻不放弃看书?”
“因为唯有读书才可改变自身命运,只有改写命运才可以实现心中报复。我一定要牢牢抓住科考的机会!”他坚定地回答,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
我感叹于他的勇气,明知前路艰难亦前往的决心。
我和张怀瑾对视一眼,我看出他眼中的欣赏之意。
“在下清河张氏,张怀瑾”他放下了勺子,双手交叠行礼“请问小公子姓名?家住何处?”
“在下朱说,现于应天府书院求学”朱说也放下勺子,握着书卷向张怀瑾回礼。“今日多谢张公子、姑娘。”
“应天府书院......”张怀瑾重复了这几个字,随后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了然于胸。
分别时间,我对着朱说的背影喊道:“小朱公子,祝你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
他回过身,向我重重行了一礼。
张怀瑾送我回府,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看此子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他的眼里是欣赏,是来自文人的心心相惜。
“所以公瑜要做的,便是为他日后添一份助力。”我转过头看向他,眼里是我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坚定。
张怀瑾抬眸对上我的视线,那些无奈和不甘,此刻都汇聚成了他眼中的光。
明月高悬,我坐在屋中的书案前,想着白日的少年。感叹宋国孩子的刻苦,即使家贫如朱说,也在为自身理想而奋斗。
而宋国竟然真的有贫困百姓可以改命的路径。虽然我知道后世的高考改命便是源自于古代的科举制,可这在身份世袭的大辽是没有的。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午后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是文化!那条线是文化!但空有文化不足以凝聚人心,更需要一套能将文化显现出力量制度,一套能让千万个“朱说”挣脱出身,向上奔流的制度!
在大辽,你出身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你是何种命运,贵族便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这样割裂的等级是否也断送了无数底层百姓的理想与抱负呢?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响起:如果在大辽也推行这样的科举制度呢?
无论契丹人还是汉人,让平民乃至奴隶中的有才之士,也能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他们有一日也能站上高台,让世人听见他们的声音。大辽的官场而不再仅仅依靠血缘与战功,为朝廷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
或许有一日,“四海皆兄弟”便不再是孩童天真的发文。
可是这想法虽容易,但实现起来一定困难重重。首先契丹守旧的贵族老臣是否会愿意自己安稳的阶层可以被他人打破?百姓尚文,对于契丹这样好战的民族究竟是利多于弊,还是反之?那些认为弓马才是立国之本的守旧老臣,又会如何抨击这项‘效仿南朝、弱我国本’的提议。
思绪及此,我只觉胸中激荡,窗外月色正明,我于案前坐定,毫不犹豫地提笔。
“阿爹亲启:
儿近日于宋境,窥见其文教制度之基,名曰‘科举’......此制或可破我大辽世胄蹑高位、寒士沉草莽之积弊。若能使天下英才,无论胡汉,皆能入仕,则‘胡汉一家’或非虚言,望阿爹忖度上奏之可行性。”
写毕,我轻轻吹响骨哨,阿蓁悄身翻窗入,带着信件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