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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集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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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元节后,我婉拒了几次曹玮的邀约。此后的日子,我常独自穿行于闹市,王夫人也未多阻拦。我一直想知道牵连住所有人的无形的线究竟是什么。每次路过街角的书舍,我都会忍不住停留片刻。
今日一早却又收到飞贴,竟是来自汴河北岸闻英巷的张府。帖上张家主母说别院内茶花开的正好,邀请王夫人携家眷明日过府一叙。
小厮来报时,我正在院中赏梅。春节过后,梅花也渐渐凋谢。
我并没有参与集会的经验,便推脱身体不适。没想到王夫人携丫鬟亲自来了我院中。
丫鬟一左一右站立,一人手上捧着一套嫩绿色的华服,另一人手上捧着一只红木妆匣。
王夫人挽着我,将我推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她打开妆匣,取出里面质地上乘的白玉钗,在我头上比划。
“汴京的贵女之中更时兴清雅的装扮,”王夫人在我的发髻上不断调整位置,“这对白玉钗很适合你,再配上这身衣服,以你的容貌定能脱颖而出。”
“夫人”我推拒她的手,“我并不擅长这些诗会雅集,恐会给王府丢人。”
她将钗子放回匣中,从丫鬟手中接过,递到我手上,她的眼中是不容置疑。
“阿鸢,若你想在京中立足,这些是免不了的。况且曹家四郎......这些往后你必须学会。”
若我想更了解汴京,参加贵族的聚会的确是一个最快的方式,甚至可能凭借这些一茬茬的诗会接触到更高层。
我接过妆匣,对着王夫人颔首:“多谢夫人提点”
“阿鸢,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王夫人脸上是温柔的微笑,她轻轻扶着我的肩头。“这些时日的相处,我打心里眼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若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助我撑住这偌大的王府。”
我看向镜中的她,对上了她的双眸。也许有成全,也许有算计,但此刻,与她同盟的确是我最好的选择。
天色尚早,王夫人便指派了贴身丫鬟挽书和执棋来协助我梳妆。
挽书手脚麻利地为先为我通发,她用浸泡了桂花油的篦子,将我的长发梳理得如绸缎般顺滑。执棋捧来铜盆,为我净面敷粉。宋人尚白,她们在我脸上敷上一层细腻的香粉,接着,用淡淡的胭脂晕染腮红与唇瓣,眉则用黛粉描成弯弯的新月状。
“小姐的眉眼生得极好,不必过多修饰,便已顾盼生辉。”挽书说着,开始为我盘发。她并未梳成汴京贵女间最流行的高髻,而是结了一个优雅的惊鹄髻。
随后,她取过王夫人所赐的那对白玉钗,斜斜插入髻中。玉钗温润无光,却恰到好处地压住了发髻的飘逸,平添一份沉静。妆匣下层,竟还有一对珍珠耳坠,小巧的珍珠随着我的动作在耳畔轻轻晃动,漾开柔和的光晕。
待到那身嫩绿色的华服被展开,我才看清它的全貌。这是一套极具宋式风雅的裱褶罗裙。最内是鹅黄色的绫绢中单,外层是那件嫩柳绿的广袖长褙子,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下身着一条月白色的百迭裙。
执棋为我系上青金石色织锦绦带,垂下一枚白玉佩禁步。行动时佩玉轻响,姿态自然会被约束得缓步慢行,更显端庄娴雅。
挽书将一面较大的铜镜捧到我面前。镜中的女子,与我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精致华美,却像一尊被精心雕琢的玉像,每一个细节都符合汴京最顶级的审美
“小姐今日真美”挽书轻声赞叹。
我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可惜美则美矣,这身好看的皮囊对于习惯自由的我而言更多的是“禁锢”
行至大门时,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待。王夫人看到我今日的装扮,略微惊叹,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今日长子和二子因有公务,无暇参与,便由王夫人携三子王怀德和四子怀正与我一同出行。
“表姐”怀正叫着,如同一阵小旋风般跑来,撞入我的怀中,“你今天真好看。习文他们总夸耀自家阿姊,今日我也要让他们瞧瞧我家阿姊可比他们的漂亮多了。”
“怀正,不得无礼”王夫人看着我被他弄皱的衣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今日需和三哥乘一车。”
“三表哥”我看向远处的王怀德微微福了一福,他也向我颔首以示回应。
马车抵达张府别苑,正如王夫人所言,此地依山傍水,茶花似锦,一派世外桃源之景。贵女们于花间品茗赋诗。然而,当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欢呼从不远处传来时,我循声望去,呼吸不由得一滞。
苑内竟设有一片宽阔的马场!场上已有不少青年在挥杖击球,尘土飞扬间,是久违的令我血脉偾张的活力。
远处坐着世家大族的女眷,时不时掩袖交颈,指着场内的俊男,一片欢声笑语。
因男女分席,怀德带着怀正入了男宾席,我则陪着王夫人入座角落的席位。周遭的谈笑风生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我们隔绝在外。她只是在家仆上茶时,得体地道谢,在场中进球时,依礼轻轻拊掌。
我忽然全明白了。一个失去了家主,又无显赫子弟支撑的门第,在这繁华似锦的汴京,便是这般得体却又悄无声息地滑向边缘。
一阵突如其来的争执声打破了平静。
只见马场角落,怀正小小的身子被一个华服少年猛然推搡了一下,踉跄摔倒。推他的少年比怀正高半个头,约莫十岁模样,眉眼倨傲。
“哪来的野小子!敢碰小爷的马!”
怀正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场边拴马的地方,王怀德竟也没看顾住幼弟。
“我......我只是看看......”怀正重重的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瞬间在粗糙的地面上擦过,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挣扎着想爬起来。
“看看?你这双脏手,也配看我的马?”华服小公子趾高气扬,用马鞭虚指着怀正,“这可是官家御赐的西域名驹,若被你这武夫家的晦气染了,你赔得起吗?”
周围的几个纨绔子弟哄笑起来。王夫人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双手不断绞着手中素色的帕子。
王怀德闻声便要赶去,却被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伸手阻拦
“三郎,小孩子家的龃龉,做大人的也不便插手。”这公司嘴角噙着一抹坏笑,与他同行的公子也一起将王怀德拦住。
马厩旁华服小公子绕着摔倒的怀正走了一圈,语气极尽嘲讽。“哦,我想起来了,你是王继忠的儿子。你爹当年在望都,是不是也像你这样,没看清形势就往前冲,结果把命和名声都丢了啊?哈哈哈哈哈!”
这已不仅仅是孩童间的口角,这是赤裸裸的人身伤害和对逝者最恶毒的亵渎。
王怀德勃然大怒却被众人阻拦分身乏术,王夫人心急如焚,抬脚便想向马场冲去。
我抬手拦住,对她摇摇头,低声问她:“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拦三表哥的又是哪家公子?”
王夫人死死咬着嘴唇,渗出了血也未察觉:“是刘太尉家的小公子......和他家二公子。”
我扯下腰间的禁步便向马场奔去。
“啪!”突然马厩旁鞭梢炸响,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匹马本就神骏非凡,性子也烈,受此突然惊吓,顿时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朝着跌坐在地、无处可逃的怀正踏下!
“怀正!”王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几乎要晕厥过去。王怀德目眦欲裂,但距离太远,救援不及。
全场一片惊呼!
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在那马蹄即将落下的瞬间,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怀正,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受惊的马匹,就势向旁边滚去。
马蹄重重踏在我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扬起一片尘土。
我抱着怀正滚了两圈才停下,心脏狂跳,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怀正吓得小脸惨白,死死抓着我的衣襟。
我迅速检查怀正,确认他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后,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从心底升起。
我缓缓站起身,嫩绿色的华服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发髻也有些散乱。我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那始作俑者
他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脸色微微发白,但依旧强撑着:“他......他自己惊了我的马......”
“刘小公子,”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他的狡辩,“你的鞭子,是抽向地面,还是故意抽向马身,在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我上前一步,逼视着他:“你惊马伤人,辱及先人,如今还想推卸责任?
刘小郎被我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半步,嘴上却不肯认输:“你是谁......你......你想怎样?难道你还敢打我不成?”
“打你?”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他和他纨绔的二哥,最后定格在场边那些真正的“大人”脸上,包括闻讯赶来的张怀瑾和曹玮。
“我不打你。但我王家的人,不能白白受此屈辱与惊吓。”
我抬手指向双手抱胸看热闹的刘二公子,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刘公子,你胞弟不是自诩骑术精湛,马匹神骏吗?我不欺负幼童,我便与你赛这一场!就赛‘驰马’,从这里到西山脚下的界碑,谁先返回,谁胜!”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若输了,我要你胞弟立刻跪下,为他惊马伤人之举,为他辱及王将军的每一句话,向我弟弟怀正,磕头认错!”
“磕头认错”四字一出,全场震动!这已远超孩童玩闹的范畴,这是赌上整个家族颜面的尊严之战!
刘二郎脸色瞬变,骑虎难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若退缩,他刘家将会颜面净失。
“那......那你若输了呢?”刘小郎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若输了,我李鸢,代我弟弟,向你三跪九叩。”
“阿鸢!”王夫人失声喊道,眼中已满是泪水,但这一次,泪水里有担忧,更有一丝门楣被撑起的激动。
“阿鸢,我来赛这场”远处怀德的声音洪亮,穿透而来,他的脸上满是担忧。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此赛须得我来,我武将家族巾帼从不让须眉!”
远处,曹玮和张怀瑾也站立在人群之中。曹玮抱着双臂,眼神锐利地看着我,仿佛要重新审视我这个他以为已经了解的“表小姐”,而张怀瑾此刻的脸上无比凝重。
刘二郎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到马厩旁,他上下打量着我,略带嘲讽:“你这身打扮,莫非想穿着这广袖长裙赛马?怕是连马鞍都爬不上去吧!”
一阵压抑的窃笑声从他那群同伴中传来。我心中一沉,方才情急之下立下赌约,竟忘了这身华服确是骑马的大忌。
正在我蹙眉之际,一个温婉却清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官人,我瞧王家姑娘身量与我相仿,我新制的那套骑装尚未上过身,若姑娘不嫌弃,不妨一试?”
我循声望去,才发现张怀瑾身侧立着一位女子,她身着藕荷色缕金褙子,容貌清丽,气质端庄温婉,眉眼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我猜测便是曹玮此前提起的张怀瑾的妻子,清河崔氏。
张怀瑾微微颔首,崔氏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沾了尘土的衣摆和散乱的发髻上,并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带着一丝女子间的懂得与怜惜。
她柔声道:“马场粗陋,未有专为女客准备的更衣之处。若姑娘不介意,可随我到别苑内的厢房更换。”
我看着她清澈真诚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福了一礼:“多谢张夫人,此情李鸢铭记。”
“李姑娘快请起。”崔氏虚扶一下,嘴角含笑,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巾帼不让须眉,妾身佩服。望这套衣裳,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这一刻,山风掠过,吹动我额前的碎发和她的衣袂,我们微笑着,望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