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鸢》砚南灰

31、赏雪

　　汴梁下了一整夜的雪，雪花湿漉漉带着一些厚量，落在掌心很快便融化了。我突然想起上京的雪，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地间一片纯净的白色，壮阔异常。

　　我搬了椅子坐在廊下赏雪

　　“表姐，表姐”，怀正抱着一个精致的铜制手炉，像个白胖的肉团子一样跑进了我的院子，“我们去琼林苑打雪仗吧！”

　　小不点拉着我的袖子撒娇，实在是抵挡不住他这可爱劲。

　　我捏捏他的鼻子，说道：“那得先请示你母亲。”

　　“母亲一定会同意，”怀正胸有成竹，说着就拉着我的衣袖往正厅走去，“今日二哥休沐，我找二哥替我求母亲”

　　行至正厅，却听见里面王夫人与刘嬷嬷压低的交谈声。

　　“......自官人故去后，门庭确是冷清了不少，怀节与他们而言，终究是根基尚浅......可我终归是将军府的遗孀，有些场面我也不便去，我膝下也无女......”王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叹息

　　“夫人宽心，”刘嬷嬷的声音沉稳却不失恭敬，“四位公子皆是栋梁之才，老奴看四公子便很得曹家四爷疼爱，来日方长。只是这京中的人情往来，少了老爷的走动，终究......还是生分了些。若不然......”

　　话还未说完，刘嬷嬷便发现我们已经到正厅，立刻止话退到王夫人身后。

　　“母亲！母亲！”怀正已欢叫着跑了进去，我收敛心神，跟着入内。王夫人已恢复了一贯的端肃，只是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些考量和探究。

　　最终，王夫人拗不过怀正，最终还是点了头，又嘱咐二子怀敏务必同行看顾。

　　在为怀正整理披风时，王夫人状似无意地叮嘱我道：

　　“阿鸢，到了苑里也无需太过拘谨。多与你怀德表哥走动，见见京中的青年才俊，于你日后......在汴京立足想必也是好的。”

　　我垂下眼眸，心下了然，恭敬应道：“阿鸢明白，多谢夫人提点。”

　　我想我的出现，对于这行将朽木的府邸或许会有另一种的价值。

　　琼林苑并不是寻常院落，而是皇家的禁苑。车行至苑门外，小厮跑着向门卫递上府内腰牌，亮明身份后，我们三人才得以入内。

　　苑内名贵的松、柏、梅等树木挂满了雾凇和积雪，这不由让我想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来这样的景色并不只存在于诗句中。树木的枝条仿佛由白玉雕琢而成，对得起它美玉之林的美称。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的琉璃瓦顶被白雪覆盖，唯有朱红色的栏杆和柱子偶尔显露，成为一片纯白世界中最醒目的点缀，宛如一幅精美雪景墨画

　　只是我未曾料到，怀正口中的“打雪仗”，并非孩童间的嬉闹，而是一场汇聚了汴京官员贵族子弟的冬日雅集。

　　我们跟随着苑内的侍从，来到了苑中临水的暖阁里，厅堂地炉烧的正旺，温暖如春。

　　阁中暗香浮动，人影绰约。有人围炉品茗，有人对雪作诗，远处更有人铺开卷纸，将这冬日雪景绘成丹青。一曲悠扬的琴声传来，真是好一出风雅至极的景色。

　　我目光掠过一众华衣锦服的青年才俊，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未及冠的少年的少年身上，他身量未足，独自一人在窗边吟诗，与周遭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我轻声问怀正：这位独自吟诗的小郎君是谁？”

　　怀正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眼睛瞬间变量，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他是晏殊，晏同叔，他可是汴京最有名的神童！”

　　晏殊！我心下一惊。天呐，他就是后世知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晏殊，我读书时还背过他的几首诗词。历史真是个神奇的推手，没想到两个异世界的灵魂，竟然能在同一时空同听一阙词！

　　我收回目光，笑着逗怀正：“那我们怀正以后也要做晏公子这般的大才子吗？”

　　怀正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道：“不，我要成为杨六哥那样的大英雄，我要打退胡人，收复燕云十六州！”

　　清脆的孩童声掷地有声，可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幼小的孩童心里竟然是杀“敌”报国。可我这个胡地长大的汉人，是该感叹少年壮志，还是该感叹江山代有英雄出？------

　　远处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缓步走来，扇子轻摇。他容貌俏丽，姿色上乘，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独特。

　　大冬天打扇子......好生奇怪。我不由的看的有些呆愣，怀正扯了扯我的衣袖，将我的思绪拉回。

　　“这是清河张家的三公子，张怀瑾。他可是我们汴京城里最好看的公子，不过已成家了，表姐你擦擦口水。”

　　我满头黑线......我哪来的口水，不过是窈窕公子，淑女爱之。

　　不过，张怀瑾！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许多年前，在汴梁的街头，那辆失控的马车，那个从车厢里被扶出来的，面色苍白的少年......

　　“是他......”我不自觉低语。

　　“表姐认得公瑜哥哥？”

　　我忙收敛心神：“不，只是觉得这位公子气质不凡。”

　　仿佛是感应到我们的注视，张怀瑾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先落在怀正身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即视线转向我。那目光里带着对陌生人的礼貌笑意，然而，在那笑容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疑惑。

　　就在这时，曹玮走了过来。

　　“怀瑾，原来你在此处。”

　　他先对张怀瑾打了个招呼，随后看向我，似笑非笑：“表小姐也在。”

　　张怀瑾面上闪过一丝了然：“宝臣兄与这位姑娘相识？”

　　曹玮走到张怀瑾身侧。

　　“这位是王夫人娘家表亲，李鸢姑娘”随后转眸看向我，“表小姐，这位是清河张氏三公子，张怀瑾。”

　　我依礼福身：“曹公子，张公子安好。”

　　“李姑娘有礼，”他举扇郑重还一礼，直起身，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恕公瑜唐突，总觉得李小姐似曾相识......”

　　曹玮在一旁轻笑：“三郎，你这搭讪的辞令，过于俗套了。”

　　张怀瑾面上一红，折起扇，在曹玮的臂膀上轻敲了一下。

　　“宝臣莫要取笑，我是认真的”他看向我，眼神诚恳，“尤其是这双眼睛......总觉得在哪见过......”

　　我垂下眼睫，声音尽量平稳：“张公子说笑了，阿鸢初来汴京，未曾见过公子。”

　　曹玮将我们的互动尽收眼底，看似随意地站在一侧，但眼中满是探究。

　　“怀瑾哥哥”怀正扯了扯张怀瑾的衣袖，打破了尴尬的对话，“我二兄前些日子新作了一首词，还说想请怀瑾哥哥品鉴。”

　　说完他拉着张怀瑾就往暖阁的一角走去，我这才发现王怀敏已不在身侧，而是与相熟的朋友去到了窗边。

　　王怀敏见到被怀正拖去的张怀瑾，又转向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曹公子，小女有事，先行一步。”我对着曹玮福了一福，没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暖阁。

　　下了暖阁的楼梯，我走在冰凉的雪地上。汴京的雪不同于上京，它是冰凉的，带着穿透骨髓的湿凉，一步一脚印。

　　身后传来清亮的男声。

　　“雪天路滑，表小姐怎么也不打个伞。”

　　我回头，曹玮撑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站在雪中。红梅、白雪、俊朗男子美的像一幅画卷。他将伞轻轻倾向我，挡住了头顶的落雪。

　　我下意识向旁挪了半步，肩膀避开伞沿，与他保持着半臂距离

　　“多谢曹公子，小女想沾一沾这雪气。”

　　曹玮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也向前一步，再次将伞遮于我的顶上。

　　“雪景虽好，但染了风寒便不值当了。恰巧在下今日也无事，不知表小姐可愿同行一程？”

　　我未再说话，转身继续向前。曹玮快走一步，与我并肩。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位少年在打雪仗。仆人团好雪球，交予少年之手。雪球落在昂贵的皮裘上，散落一地。

　　突然想起小时候和耶律隆庆打雪仗的日子，他可没有宋国公子的娇气，总是团起一个大雪球，向我投来。雪球总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毡帽上，冰凉的雪沫瞬间灌入我的脖颈，激的我一边喊叫一边回击。

　　想到那个恣意的塞北少年，我一时忘情，竟然噗嗤笑了一声，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他人。

　　曹玮看向我，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表小姐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雪场上嬉戏的少年，“看来表小姐是觉得这雪仗有趣，不过......不知北地的雪和汴京有何不同。”

　　突然飘散的思绪被全部打回，现实如这冰冷的雪一般向我袭来。

　　他......难道知晓我的身份了？不，应该不会，这些年我的容貌早已长开，幼时的的短暂相处，应该很难记住一个人的脸。

　　我压制住加快的心神，不动声色道：“莫州的雪和汴京并无二致。”

　　我见天色不早，雪势却未减弱，便向他告别，匆匆往暖阁赶去。

　　晚饭时分，我们一行回到府内。刚踏入温暖的正厅，王夫人便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快步走向怀正。她伸出手摸了摸怀正的头发，想确认有没有被雪浸湿。

　　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很想阿爹。小时候他也会这样探我的衣领，确认我有没有受凉。

　　窗外，汴京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绵密而执着。

　　上京落雪了吗？南京......又落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