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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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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冬日的阳光,比之上京,少了一些刺骨的凛冽,多了几分暖暖的慵懒。我坐在院子中晒太阳,怀正从远处跑来。
“表姐,表姐”
清亮的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院中的宁静。怀正像一只撒欢的兔崽,没几步就窜到了我面前。
他毫不认生的凑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仔细打量。
“表姐,你多少大?”他歪着头,问的直接
我满头黑线......不情愿的道:“刚满十八”
他小嘴一撅,嘟囔道:“可你长的......分明像二十多......”
这小破孩我真想一鞭子抽他身上,姑娘的年龄只可说小,怎么可以说大!
我暗暗吸了口气,压下那点哭笑不得的恼意,脸上适时地浮现一丝黯然,轻声道:“家破后一路流浪,辛苦让人显老。”
怀正到底年纪小,见我神色黯然,立刻便收了玩笑的心思,转而兴致勃勃地拉起我的袖子:“表姐,你远道而来,去过御街了没?那可是我大宋最最繁华的地方,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有!我带你去看!”
他力气不小,拽着我就要出门。还不及我开口,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怀正,不得无礼!”
小破孩被吓的一激灵,停下了脚步。
王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下。她今日仍是一身素净的鸦青色衣裙,面色在阳光下更显苍白,但那通身的气度,却让嬉闹的怀正瞬间像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立刻松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好。
“母亲,”怀正拉着王夫人的衣袖,撒娇道,“让孩儿出门透透气吧......母亲......”
王夫人垂眸看向幼子,眼里满是疼爱。她没有立刻答应,眼光流转到我身上,带着一些掂量的意味。
我心中盘算,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熟悉汴梁,接触宋人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直躬身站在王夫人身后的刘嬷嬷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又恭谨的笑容。
“夫人,老奴瞧着表小姐是个沉稳的,小哥在府里拘了这些时日也确是闷坏了。今日恰巧老奴要去“锦绣阁”取上月定下的料子,等开春给公子裁制春裳。若是方便,不如让老奴陪着表小姐和正哥儿一同前去?既全了小哥儿的玩心,老奴在一旁跟着,夫人也能放心些。”
王夫人闻言,与刘嬷嬷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她沉吟片刻,眉头微微舒展,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向怀中的怀正道:“出去可以,但需得时时听你表姐和刘嬷嬷的话,不可胡闹,不可惹是生非。”
说罢,她宠溺地点了点怀正的鼻尖,怀正笑的开心,露出门牙缺了一颗。
随口她看向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阿鸢,你既来了家里,便是自己人。怀正顽皮,我便将他交给你看顾片刻,有你与刘嬷嬷同去,我是放心的。汴京人多眼杂,你们需得多加留意,一切小心。”
“夫人放心,阿鸢晓得。”我微微颔首
王夫人这才吩咐下去,又指派了两名健壮的家丁随行。
刘嬷嬷亲自为我和怀正打起车帘,一股清雅的檀香扑面而来。
不同于辽国的马车,王家的舆车没有华丽的雕刻和金银宝石镶嵌。骈色的车身,黄铜所制的车辕被擦拭得干净锃亮但不刺眼,在深沉的车身上形成低调而精致的光泽。厢上挂着厚实的帷幔,舆车内设有柔软的坐榻,铺着厚实的毡毯和素色锦缎的坐褥,坐榻前有一个小巧的矮几。
距离上一次短暂的汴梁之旅,已经过了十数年,汴梁更胜从前。我坐在舆车中,掀起帘子的一角,窥探汴梁的繁华。
御街宽阔超二百步,两侧御沟流水潺潺,岸边栽种桃、李、梨、杏等果树。春风吹,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洒在御廊和路面上。御廊下,商铺连绵不绝,望子林立,争奇斗艳。绸缎店、珠宝行、香料铺、酒楼、药局……无不装饰精美,货物琳琅满目。
马车最终在樊楼那气派非常的门楼前停下,怀正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拉着我直奔二楼。刘嬷嬷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三步之遥,既不至于打扰,又能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只是没想到,在这楼上竟然遇见了故人。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青绿色的文士常服,腰间简单地系着一根赭色皮质腰带,带上悬着一枚品相极佳的青玉坠子和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少了几分军旅戾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雅。他正临窗而立,似乎在看街景。
怀正像猫儿见到了鱼,眼睛一亮,立刻撒开了牵着我的手,欢快的扑了过去:“四哥!”
曹玮闻声转身,精准地接住冲过来的小猫儿,脸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那只惯于握缰执剑的手,在怀正头上略显生硬地揉了揉:“正哥儿,今日怎么得空出来?”
“我带表姐来见识御街!”怀正献宝似的说道,随即想起我,又跑回来拉住我的衣袖,将我带到曹玮面前,“四哥,这是我母亲娘家来的表姐,李鸢。”他又仰头对我介绍,“表姐,这是我曹家四哥,他可厉害了!”
曹玮的目光随之落在我身上。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疑惑与探究,旋即又化作了礼貌的微笑。
我的心骤然收紧,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属于“李鸢”的、略带羞怯与陌生的微笑。
上京一别已是几载,常言道女大十八变,但如何变总归会有幼时的影子,他会认出我么?
怀正跑回来,拉着我的衣袖往曹玮面前走。他眼中的锐利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旋即化作了礼貌而疏离的浅笑,拱手道:“表姑娘安好。在下曹玮。”
我报以微笑,微微福身:“曹将军安好,小女李鸢,暂居清水巷王府。”
曹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怀正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便一起用些吧。”
曹玮将菜单递给我,姿态彬彬有礼:“表姑娘是客,先请。”
我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灌汤包。
“李姑娘是南方人?”曹玮端起茶杯,状似无意地问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我执筷的手指。
因为常年执鞭,我的指间有些薄茧。我悄悄将执筷的手往里缩了缩,指尖贴着碗沿,尽量不让茧子露在外面。
我稳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
“曹将军说笑了,小女来着莫州。”
他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夫人是大名府人,倒是未听说有什么莫州的亲眷。”
气氛载瞬间的凝滞。
一直埋头苦吃的怀正终于从碗里抬起头,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嚷道:“是远房的!母亲说了,表姐家与我们家是远亲!”
曹玮闻言,唇角微勾,不再追问,转而与怀正说起市井间的趣闻轶事。
我暗自松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这顿食真是食不知味。
刘嬷嬷适时地上前,提醒时辰不早。我们便与曹玮告辞。自始至终,刘嬷嬷都像一尊沉默的影子,恭敬地站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未发一言。
回到王府,窗外已是月色朦胧。白日里的喧嚣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寂静。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白日里曹玮那探究的眼神,王夫人看似温和却暗含深意的嘱托,刘嬷嬷无处不在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在我脑海中反复盘旋。
我起身披上外套,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墨香在宣纸上落下一行字:
“阿爹亲启:见字如面。女已安抵汴京,诸事皆顺,暂寓王府,一切安好,望勿挂念......”
笔尖停顿,想说曹玮的试探、刘嬷嬷的监视、王家的微妙,想问问阿爹上京的近况......可最终都咽了回去,后续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