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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投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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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潢河草原的凛冽风雪,踏入这汴梁城内的温润初冬,恍如隔世。
街道两旁,店铺的招幌在微风中轻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繁华。
然而,我无心流连这“清明上河图”般的盛景,我穿街过巷,好一番寻找,仍是没找到王府。在多方打听下,最终停在了一条清净的街巷前。
一座不算宏伟却透着庄重气息的府邸矗立眼前。我的目光被门楣上那块巨大的匾额牢牢吸住了——“敕建王第”
这座府邸的外观,与我想象中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王将军府”相去甚远。
但更引我注目的,是府门旁新立的一座石幢,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大字:“旌忠”
这是朝廷对臣子最高的褒奖,是足以光耀门楣、流芳百世的殊荣。可这殊荣,此刻却像一柄最锋利的匕首,带着冰寒的讽刺。这位‘忠君爱国’的将军此刻正身披辽国官袍,站立在大辽的金殿之上。
我拢了拢身上的夹袄,走上前,叩响了那对冰冷的铜环。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童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警惕。我将玉佩交予门童检查,他就着光只瞥了一眼,脸色骤变,原本的警惕瞬间被惊惶取代。慌忙跑向内院,一边喊着“夫人,夫人。”
他这反应,既在我意料之中,又让我心下稍安。
不多时,一位身着深褐色棉袍的老仆快步走来。他虽年迈,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在我脸上迅速扫过,然后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又不失分寸:“贵客临门,老奴迎迟,万望恕罪。夫人已在厅中等候,请随老奴来。”
我微微颔首,跟着他踏入府门。绕过拱门,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庭院不算阔大,但收拾得极其洁净,几株老梅疏枝横斜,已有点点花苞孕育着。
正厅的门敞开着,厅堂之上端坐着一位妇人。她身穿鸦青色褙子,内搭同色系的长裙,素面但不失质感。发髻高盘,梳理得一丝不苟。髻上只插着一根白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珠翠。脸上仅是淡扫蛾眉,未施脂粉,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思,面色略显疲惫与苍白。
她手中,正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低垂,长久地、仔细地端详着玉佩上的每一道纹路,仿佛要通过这冰冷的玉石,触摸到‘逝去’的丈夫的体温。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
“姑娘,”她的声音平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我依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上前一步,福身行礼,声音尽量放得低柔。
“我自望都城边拾得一老丈,他身负重伤。民女虽力薄,亦不忍见死不救,便寻了处破庙暂且安身,为老丈清洗伤口,喂了些清水。老丈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终是无力回天。他临了交给我这枚玉佩,让我来汴京寻王家,他说王家念及旧恩.....会给我一席之地。”
妇人努力克制着悲痛的情绪,手用力地抚摸着玉佩,像是要将玉佩上的纹路刻画入自己的掌心。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她喃喃念完,目光仍胶着在玉佩上,声音几不可闻,“他......临走前,可还清醒?可曾......留下什么话?”
她的悲伤仿佛随着空气也飘散了过来,鼻子微微一酸:“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王夫人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强行平复。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但她仍用惊人的意志力控制着。
“姑娘如何称呼?从何处来,家中可有其他亲眷?”
看着她悲伤模样,我也有些情绪上涌。
“回夫人话。民女李鸢,月前自莫州南下,欲往望都投奔母舅。行至望都城郊,不料遭遇兵祸流匪,舅家已破。阿鸢在这世上已无亲人。”
话音落下,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半晌她复又开口,细细问了些细节幸得阿爹心思缜密,这些可能被问及的问题,我们早已反复推演过,我的对答虽带着“惊魂未定”的迟疑,却也无甚破绽。
问询完毕,王夫人沉默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然后看向我,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孩子,你受苦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与我同姓,又是与我夫君有恩,这便是缘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王家远房来的表小姐。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便是。”
初冬料峭,汴京王家来了位表小姐。
王夫人命家仆为我收拾出一处院子,拨给我居住,另赐两名年长的丫鬟。
进入房间,映入眼帘的一张栗色漆木榻,挂着秋香色的轻纱,床上铺着厚实柔软的新棉被和软枕。床边放置着一个铜制的脚炉,里面已经添好了炭火。床的对侧是一张黑色的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张质地上乘的纸,桌上点着一盏白瓷油灯。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花图,墙角案几上放着一个敞口的青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蜡梅,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天然清香。
夜晚,我躺在柔软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王夫人的反应,看似合情合理,但总觉有些地方透着微妙。她悲痛,却克制得过分;她询问,却并未深究那些可能存在的疑点;她接纳我,似乎……太快了些。
翌日清晨,我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便被引至花厅用早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家除了王夫人以外的成员。
王夫人端坐主位,下手边依次坐着四位年轻男子,想必就是她的儿子们。餐桌上的气氛安静得近乎沉闷,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王夫人见我进来,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又和蔼的笑容:“阿鸢来了,快坐下。这便是你三位表兄和最小的表弟。”
我依礼一一见过。长子王怀节,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沉稳,举止端方,已有官威雏形,只是眉宇间带着与母亲相似的忧色和疲惫。次子王怀敏,气质更显文雅,目光敏锐,透着书卷气。三子王怀德,身形略显魁梧,沉默寡言,但眼神沉稳。这三位公子,皆彬彬有礼,对我这个“远房表妹”的问候客气而疏离,显然是家教极严,恪守着礼数。
唯独四子王怀正,龆龄年纪。与兄长们的沉稳持重截然不同。他有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在我进来时就好奇地打量着我。他活泼好动在这片沉重压抑的家庭氛围中,他像是一抹突兀却鲜亮的色彩,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
早膳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气氛中结束。我在这汴京王家的生活,已正式开始。
而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