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鸢》砚南灰

11、亲征

　　光阴荏苒，如同查干湖的冰凌，在无声无息中消融又凝结。昔日在粮堆中哭泣的孩童，已在风雨飘摇中长成了少年帝王，在吃人的皇廷中完成了最为残酷的成人礼。

　　统和四年，南边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战役。一道道染着血污与尘土的急报被快马送入宫中，每一次宫门的开启都让所有人的心为之一紧。

　　“报——！寰州失守！刺史赵彦辛降了！”

　　“报——！守将赵希赞降了！朔州陷落！”

　　“报——！应州节度使艾正开城.....降了！”

　　连年的征战拖累得大辽国有些招架不住。宋朝三路同时进攻，中、西两路皆进展顺利。寰州、朔州、应州、云州接连被攻陷，辽军士气渐有颓势

　　宫墙内的灯火彻夜未熄，宫内往来穿梭的官员与宫人，皆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宫女窃窃私语中的恐惧、官员们交换着惊慌的眼神，仿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烽烟的气息。那些蛰伏已久的契丹宗室亲王们，如同嗅到血腥气的狼群，开始在阴影中躁动。内忧外患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抵住了大辽的咽喉。

　　终于，在那日黄昏，上京宫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萧太后执意亲征南下，耶律斜轸和阿爹激烈反对。

　　“太后三思！”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率先出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宋军此番有备而来，士气正盛。太后不可亲履险境，臣愿代太后率师南下，必破宋军。若不能克复四州，提头来见！”

　　“斜轸之言，句句肺腑”是阿爹的声音，“陛下尚未成年，国本未固。若有宵小趁机作乱，京中生变，届时南北受敌，悔之晚矣！恳请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

　　“以江山社稷为重？”萧太后猛地转身，凤目含威，“正因以社稷为重，朕才必须去！如今三军士气低迷，州县人心惶惶，非帝王亲临，不足以振颓靡定人心！朕不只是深宫妇人，朕更是大辽的太后！守土卫国，乃朕之天职！”

　　直至宫灯初上，争执仍未结束。门外是等待阿爹一起归家的我。

　　耶律斜轸最终无奈地拂袖离去，殿内只剩太后和阿爹。烛火将两人的剪影投在门框上，他们离得那样近，仿佛是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

　　可现实中，阿爹永远距离太后几步之遥，恪守着臣子的界限，从未逾越半分。

　　“阿鹰，我知晓你的雄心，明白你的抱负，我知道你在宫内每一刻的不易。我是甘心为你付出一切，正因为如此，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亲身去赴！”

　　自我记事起，阿爹从未如此这般声嘶力竭。

　　“致尧，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意，就应当知晓，从小到大只要是我认定的事，就从未放弃过。无论你如何劝说，我心已决。”

　　“那就让我去”阿爹激动地全身都在颤抖，“阿鹰，让我去，让我替你去！大辽不能没有你，我亦......'”

　　“阿兄，既然我已经站上高位，这就是我的宿命。我的一生都将会奉献给大辽，我要让我的国家日益强盛。”

　　殿内突然陷入静默，长久之后，传来了阿爹的声音，他稍微平复了些情绪。

　　“幼时你说不喜欢‘燕燕’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字太柔弱，你应该是天上的雄鹰，一定要让我们喊你'阿鹰'。那时候的你也是这般的执拗。”阿爹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此事无论如何我都说服不了你。既然你已决定，我定将拼尽全力支持你。”

　　隔着门框我看不清太后此时的模样，但我知道她此时一定充满着王者之气。她是大辽国最伟大的女子，野心从来都不是贬义词，也不独属于男性，它应当属于每一个勇敢果毅的人。

　　我知道阿爹一时半会是回不了了，便请宫人代我通传至勤政殿。

　　烛火摇曳，我看见独自坐在御榻上的耶律隆绪。

　　不同于太后宫中的灯火通明，他宫里只零星点燃了几盏烛台。

　　“陛下，这样看书会伤眼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宫人将烛火都点上。

　　“阿鸢，这样就很好。你留下陪我，其他人都退下吧”

　　昏黄的灯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失落。

　　我走上前去，靠近他的榻跪坐了下去，轻轻唤他：“阿兄.......”

　　耶律隆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鸢，你终于重新唤我阿兄了。你一直喊我陛下，以为连你也要疏远我了。”

　　“阿兄，君臣有别，在外人面前你必须是独一无二的王。”

　　耶律隆绪的情绪一瞬间上来，他掩着面，声音从指缝传来：“阿鸢，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要靠母后和老师。母后为了我殚精竭虑，现在还要为了我率兵亲征，为什么我就不能生的聪明些勇敢些......”

　　我轻抚他的后背，让他的头可以靠在我身上，一如那年夜晚的粮草堆中，一个孤独的帝王只能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宣泄自己的委屈。

　　“在阿鸢心里，阿兄是最了不起的皇帝。你懂得汉人的纵横谋划，又流淌着最勇猛的契丹血液。你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替她撑起一片天，所以你很愧疚。但是阿兄，太后娘娘只是如你一般深爱着这个国家，为了自己的深爱着的付出所有，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轻声安抚着耶律隆绪。

　　耶律隆绪抬起头，他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带着无比的坚定看着我。

　　“阿鸢，我一定会和母亲拿回丢失的每一寸土地，我要让宋人向我臣服！”

　　大军定在三日后出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最后，萧太后还是毅然决然要和陛下亲自率兵南下，耶律休哥为主将，耶律斜轸为攻守西面，阿爹留在上京镇守后方。

　　出征前，耶律隆绪再次召我进宫。

　　我看着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少年帝王，为他由衷的开心，但又有些复杂。

　　因为我知道，这位少年帝王终其一生都会困于母亲的阴影之下，后世提起他，都只记得他有个如传奇般的母亲。

　　可是伟大的女性就应该被历史所铭记，那些功绩如果只是因为她们的性别而被记作给其他男性，这对她们来说又何其不公。

　　耶律隆绪带着契丹男儿的骄傲：“阿鸢，我定将凯旋，你在上京等我归来！”

　　出征的那一日，我站在城墙遥望，像个送情郎出征的思春少女。

　　我用力甩了甩不清楚的脑子，大概是在这里生活的久了，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远处传来歌声：

　　“长生天下草儿青又青，黑山头上云儿追着鹰；

　　我的郎君披上铠甲，跨上那马儿要远行。

　　此去横穿松漠三百里，弓弦声响如雷落平地，

　　我的新娘穿上嫁衣，眼睛比天边的月还要明。

　　去吧！去吧！我的白狼王，

　　用敌人的血染红你的刀枪！

　　我会在查干湖的湖边哎，

　　等着你的毡车隆隆响，凯旋归故乡......”

　　侍女替耶律隆绪送来一个玉盒，嘱咐我要等他凯旋回京后方可拆。

　　我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玉盒，猜测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