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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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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期转移安置评估”。
这七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寰宇康复研究所内部激起了一圈圈隐秘的涟漪。虽然只是“初步”、“非正式”、“预案”,但足以改变许多东西的流向。
苏晚晴能清晰地感觉到,围绕着自己的无形之墙,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那种被时刻锁定的窒息感略微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审视与计算的关注。
沉巍来的次数似乎更频繁了些,但停留时间依旧短暂。他的检查变得更加细致,尤其侧重于那些关乎“独立生存基本能力”的项目:自主吞咽的效率、咳嗽反射的强度、对简单指令的持续反应能力、极微小的主动肌肉收缩…
每一次检查,都像是一场无声的考核。
苏晚晴全力以赴。她调动起被抑制治疗压抑的每一分精神力,精确地控制着这具依旧残破不堪的身体,在“展现微弱进步”和“不过度暴露”之间,走着危险的钢丝。
她能“吃力”地完成三秒钟的自主抬头。
她能在辅助下,“勉强”吞咽下小半勺糊状营养物。
她对手指“握紧”指令的反应时间,“缩短”了零点几秒。
所有这些进步,都微小、艰难、符合一个在顶级医疗资源呵护下缓慢复苏的严重患者的预期,却又刚好踩在那条能够触发“转移评估”的底线之上。
她像一個最精密的演员,演绎着一场关于“恢复”的默剧,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颤抖,都经过精心设计。
林薇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护理记录变得更加“乐观”和“详细”,充满了各种积极的数据支持和专业建议,巧妙地引导着阅读者的判断。她甚至“无意间”向沉巍提起:“最近天气好,推苏小姐去小阳台短时间透气时,她好像对阳光和绿植有明显的情绪偏好反应呢。”
这一点点“情绪反应”,在冷冰冰的医疗数据之外,增添了至关重要的、“人性化”的一笔——一个开始对外界产生兴趣的病人,无疑更适合“转移”到环境更温和的机构。
沉巍听着,面无表情地记录,看不出喜怒。
压力,同时也传导到了另一方。
王哲来访的频率陡然增加。他每次来,都带着季凉生“殷切”的问候和昂贵的补品,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反复扫描着苏晚晴的状态,试图从她每一寸苍白皮肤、每一次微弱呼吸中,判断出“转移”背后的真实意图。
“太太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看来寰宇的专家果然名不虚传。”他假笑着,语气却带着试探,“季总很是欣慰,叮嘱您一定要安心休养,彻底康复才好。外面那些普通的康复机构,条件哪比得上这里?”
苏晚晴只是疲惫地闭着眼,对他的一切话语毫无反应,仿佛虚弱得连应付的力气都没有。
林薇则在一旁恭敬地回答:“王助理放心,沉博士团队会做出最专业的判断。一切肯定都是以苏小姐的身体状况为首要考虑。”完美地将皮球踢回给研究所。
王哲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不太好看,却又无法反驳。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转移评估”,绝不仅仅是一个医疗决定,更是一场博弈的前奏。
终于,决定性的时刻到来。
沉巍正式通知,将由他亲自牵头,组织一次多学科联合的“远期生存质量与安置可行性评估”。评估结果,将直接决定苏晚晴是否能够“合法”地离开寰宇研究所。
评估前夜,苏晚晴一夜未眠。
不是出于紧张,而是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平静。她在脑中反复预演着明天可能遇到的所有场景、所有问题、所有测试。她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她知道,霍庭深一定也在暗中注视着一切。这场评估,是对她价值的最终考核,也是他计划能否推进的关键一步。她必须通过。
第二天上午,评估在研究所一间宽敞的评估室进行。
除了沉巍,还有一位资深康复专家、一位临床心理学家、一位营养师,以及一位负责医疗伦理和资源管理的行政主管。阵容堪称豪华,气氛严肃。
王哲也被允许在场观摩,但他被要求坐在评估区域外的观察区,不得发言干扰。他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苏晚晴被林薇推了进来。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瘦弱的身体深陷在轮椅里,脸色苍白,眼神略有些涣散,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评估开始。
首先是身体机能部分。康复专家上前,逐一测试她的关节活动度、肌张力、残存的肌力。动作专业而迅速。
苏晚晴极其“配合”。她的肢体依旧绵软无力,但在关键的几个测试点上,她调动起全部意志力,展现出了那一点点“微弱却确实存在”的进步——比如,在对抗重力时,她的手腕能多抬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毫米;比如,对挠痒刺激,她能给出一个延迟但明确的缩回反应。
数据被冰冷地记录下來。
接着是吞咽功能测试。营养师准备了不同粘稠度的液体和糊状物。
苏晚晴“艰难”地尝试着。她会咳嗽,会显得费力,但最终,她“成功”地吞咽下了要求的分量,没有引发呛咳或呕吐。视频录像记录下她喉结那微小却确实存在的滚动。
然后是认知与反应测试。心理学家使用了一系列标准化量表和简单的交互设备。
“苏女士,请看着屏幕上的光点。”
“如果感到轻微震动,请眨一下眼。”
“请尝试模仿我的口型:啊——”
苏晚晴的反应迟缓而笨拙,但方向正确。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大脑严重受损后、正在极其缓慢重新学习一切的病人。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超乎预期的“聪明”,但也没有任何彻底的“绝望”。她恰好停在那个“有微弱潜力,但需要长期低强度支持”的区间。
整个过程中,她都保持着一种麻木的、略带困惑的平静,只有偶尔因身体不适而蹙起的眉头,显得真实而令人信服。
王哲在观察区,眉头越皱越紧。他看到的,是一个依旧残废、但似乎又“好了一点”的苏晚晴。这种状态最是微妙——既证明了寰宇的治疗“有效”,似乎又具备了“转移”去更低级别机构的可能性。他找不到任何强硬反对的理由。
最后,是沉巍的综合问询。他拿着厚厚一叠评估数据,走到苏晚晴面前,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审视着她。
“苏女士。”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根据评估数据,你的身体机能和认知水平,依旧处于极重度依赖状态。但是,在某些基础生命维持功能和极微小神经反应方面,较入院时,有统计学意义上的微弱改善。”
他顿了顿,抛出关键问题:“如果,有一个环境安静、提供基本医疗支持、但远不如这里先进的康复机构,你是否愿意尝试转过去进行长期养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王哲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个问题,看似征求患者意见,实则是一个残酷的测试。一个真正的脑损伤者可能无法理解,或给出混乱的回答。而一个伪装者,则可能流露出急切或恐惧。
苏晚晴的反应慢了足足有十秒,眼神依旧空洞,仿佛花了很大力气才理解这个问题。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气音:
“…怕…不…去…”
害怕。不去。
一个符合她当前认知水平和心理状态的、最直接也最真实的反应——对外界和未知环境的恐惧。
沉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几秒后,点了点头,在评估表上记录了什么。
他转向其他专家:“基于患者目前的生理指标、功能状态以及主观意愿,各位的意见?”
康复专家:“身体耐受性依旧极差,转移过程存在风险,但并非完全不可操作。需配备完善的随行医疗支持。”
心理学家:“患者认知水平低下,但存有基本情绪反应和恐惧感,强制转移可能造成心理创伤,不利于后续生存质量。”
营养师:“吞咽功能略有改善,但仍需特殊饮食支持。目标机构需具备相应条件。”
行政主管翻阅着成本报告,沉吟道:“从资源优化配置角度考虑,如果目标机构确实具备承接条件,且家属同意,转移具备可行性。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任何意外都会带来声誉风险。”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沉巍身上。
沉巍合上手中的评估板,推了推眼镜,做出了最终总结:
“综合评估意见:患者苏晚晴,目前身体状况仍属危重,但已度过急性恢复期,进入漫长平台期。其医疗需求,已从高技术密度支持,转向长期、稳定、低强度的维持性养护。”
“理论上,其医疗需求可由具备相应资质的二级康复机构承接。转移可行性…‘条件性成立’。”
“条件一:目标机构需通过我方严格的资质审核,确保其具备无缝承接能力。”
“条件二:转移方案需经由我方医疗团队全面评估认可,确保过程绝对安全。”
“条件三:需获得患者法定监护人(季凉生先生)的正式同意。”
“条件性成立”!
王哲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他想反对,却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沉巍的结论严谨、客观、无懈可击,完全基于医疗角度,甚至充分考虑到了风险和季凉生的决定权!
苏晚晴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光芒。
成功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霍庭深成功地将“转移”这个选项,以无可挑剔的专业方式,正式摆上了台面。
接下来,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季凉生那一边。
他会同意吗?
在他那多疑的心中,这究竟是一个甩掉麻烦的机会,还是一个…可能针对他的陷阱?
评估结束。
苏晚晴被推回病房。她疲惫不堪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场评估耗尽了所有心力。
只有紧握在被子下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棋局,已至中盘。
下一步,该对手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