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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回声与溪流 ...

  •   在吾沙村经历的那场纳西族丧仪,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之后几天里依旧缓缓扩散。苏晴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但这种沉默并非抑郁时期的封闭和抽离,而更像是一种沉浸式的思考。她常常抱着笔记本电脑,一坐就是大半天,手指在键盘上起落,神情专注,偶尔会停下来,望着窗外的雪山出神,眼神里是以前少有的、清明的思索。

      我知道,她在消化,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重新整理与“死亡”和“生命”这两个宏大命题的关系。我没有过多打扰,只是确保她手边总有温热的茶水,适时地拉她出去散步,吃饭,让她不至于完全沉溺在精神的世界里,与现实的烟火气脱节。

      这天下午,我们再次沿着客栈后面那条小溪散步。溪水比前几日丰沛了些,大概是山上的雪水融化加剧,潺潺水声更加响亮,撞击着溪涧里的卵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走着走着,苏晴忽然在一处水流较为平缓的岸边停了下来。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清澈的溪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水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也照亮了她白皙的侧颈和专注的眉眼。

      “林夕,”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说生命像河流了。”

      我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浸入水中。刺骨的凉意瞬间袭来,却让人精神一振。

      “哦?怎么说?”我饶有兴致地问。

      她看着指尖在水中划出的细微波纹,慢慢组织着语言:“以前总觉得,生命是一条直线,从生到死,要么是向上的坦途,要么是向下的深渊。生病之后,更觉得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漩涡里打转,找不到出口。”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水流,“但在吾沙村,看到他们那样送走一个人……还有看着这条溪水,我突然觉得,生命可能更像这条溪流。”

      她抬起头,目光顺着溪流的方向望向远处:“它有源头,有终点,这是确定的。但中间的过程,有平缓,有湍急,有撞上石头的破碎,也有汇聚成潭的沉淀。有时候会被岸边的树木遮挡,看不到前路,有时候又会豁然开朗,阳光灿烂。那些痛苦的、挣扎的片段,就像是水流撞击岩石时激起的浪花和声响,它们是过程的一部分,甚至……正是因为这些撞击,水流才显得更有力量,更……生动。”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却清晰可辨的哲理意味。这不是她从任何书本上抄来的感悟,而是基于自身最真切的痛苦体验和这几日的观察思考后,内化出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命认知。

      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是感动,是欣慰,甚至有一丝敬畏。我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看着溪水映照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此刻的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沉静而智慧的光芒。

      “你说得对。”我轻声回应,生怕打破这份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平静洞察,“痛苦是浪花,不是河流本身。河流始终在向前,带着所有的经历——平静的,汹涌的——最终汇入更大的存在。”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中有一丝被理解的亮光,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嗯。我以前……太执着于那些浪花的声音了,以为那就是全部。忘记了倾听河流本身向前流淌的声音。”

      太执着于浪花的声音……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关于她的、一直隐隐作痛的结。是啊,她的双相情感障碍,那些抑郁期的绝望和躁狂期的混乱,不正是生命之河中最为激烈、也最容易被注意到的“浪花”吗?它们声势浩大,几乎掩盖了河流本身持续向前的、更深沉的力量。而她,以及她身边的人,都太容易被这些“浪花”所吸引,所恐惧,以至于忽略了水下那沉默而坚定的流向。

      “所以,”我握住她从水中抬起、冰凉湿漉的手,用掌心包裹住,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我们以后,可以试着多听听水流的声音,而不是只被浪花吓到。”

      她看着我,眼神温和而依赖,轻轻点了点头:“好。”

      我们在溪边又停留了很久,听着水声,看着光影变化,直到夕阳将树梢染成金红色。回去的路上,苏晴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一些。她没有再说什么深刻的话,只是偶尔会指给我看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鸟,或者一株从石缝中顽强探出头来的不知名野花。

      她的注意力,开始更多地投向生命中美妙的、细微的、充满生机的事物。这是一种无声却巨大的转变。

      晚上,我接到了周姐的电话。她语气有些严肃,告诉我网上关于我们“丽江密会”的讨论热度虽然有所下降,但并未完全平息。有几个颇具影响力的娱乐账号开始带节奏,将焦点从“恋情”转向了对苏晴“心理状况”和“创作状态”的质疑,暗示她“情绪不稳定”、“不适合深度创作”,甚至影射我们的关系是“病态的依赖”。

      “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周姐冷静地分析,“可能是对家,也可能是单纯想博眼球。现在这种‘理性探讨’的路数,比单纯的绯闻更难应付。我们需要一个更积极的回应,不能一直被动沉默。”

      我走到房间的窗边,看着窗外沉静的夜色和远处雪山模糊的轮廓,内心升起一股怒意,但很快被压了下去。我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苏晴最近状态很好,她在创作,在思考,在变好。”我对周姐说,语气平静而肯定,“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周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相信你。但外界需要看到,或者至少,需要听到一些积极的声音。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用一种温和的方式,稍微‘露面’?比如,苏晴能不能在她的社交账号上,分享一些近期的、正面的动态?不需要提及恋情,只关乎创作和生活。”

      我皱起了眉头。让苏晴此刻去面对网络?这无异于将刚刚敢于探出触角的蜗牛,重新推向风雨。

      “我考虑一下,和她商量商量。”我没有立刻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挂断电话,我回到房间。苏晴正靠在床头看书,是那本和姐推荐的、关于纳西族东巴文化的小册子。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侧影安宁。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放下书,转过头看我:“怎么了?周姐的电话?”

      我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将周姐的话,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转述给她,包括那些恶意的影射和“病态依赖”的说法。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嘴唇抿紧,放在书页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这是她感到压力和不安时的本能反应。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陷入恐慌和自我怀疑的漩涡。她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看着我,眼神里虽然还有挣扎,却多了一丝决断。

      “他们说得不对。”她轻声说,语气却异常清晰,“我不是依赖,是……信任。是在学习依靠。”

      我的心猛地一颤。

      “至于创作……”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我最近……是写了一些东西。不是为了回应谁,只是……想写。”

      她的意思是,她最近写的那些“自由书写”,那些记录生活碎片、思考生死感悟的文字,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正面动态”分享出去?

      这个念头让我既惊喜又担忧。惊喜于她竟然主动生出了“面对”的念头,担忧于网络环境的残酷可能会将她刚刚萌芽的勇气摧毁。

      “苏晴,你不必……”

      “我知道。”她打断我,眼神坚定了一些,“我知道可能会面对什么。但是林夕,我不想永远躲起来。而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想让别人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思考,也可以感受美好,也可以……在努力地好好活着。这或许……比单纯的辩解更有力量?”

      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展示一个不被标签定义的、真实的生存状态。去打破那些关于“心理疾病”的刻板印象和污名。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连镜头都害怕的女孩,此刻却想要主动走向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言论广场。不是为了控诉,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仅仅是为了呈现一种真实,一种属于她的、带着伤痕却依然寻求生机的真实。

      我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好。”我在她耳边说,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做。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我们一起面对那些‘浪花’。”

      她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身体由最初的微微僵硬,渐渐放松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不再仅仅是她的保护者和引导者,我们成为了真正的战友,即将并肩,迎接来自现实世界的又一次冲击。

      而这一次,我感觉到,她握着“武器”的手,虽然依旧会颤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那条生命的溪流,在经历了深处的幽暗与激烈的撞击后,似乎正积蓄着力量,准备流向更开阔的地带。而那潺潺的水声,也即将被更多的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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