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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靛蓝与绽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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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姐带来的现实压力,像远处天际隐约的雷声,并未立刻落下瓢泼大雨,但那沉闷的轰鸣始终悬在背景音里,提醒着我们安逸时光的暂时性。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苏晴在表达了愿意尝试“露面”的意愿后,并没有立刻付诸行动,也没有因此而变得焦虑。她似乎将那份决心,内化成了一种更沉静的力量。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时醒得稍晚些。我靠在床头看书,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变得清浅,然后睁开眼,望着陌生的木质屋顶怔忪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今天想去哪里吗?”我放下书,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拥着被子坐起来,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阳光上,忽然说:“林夕,我们……去做点东西吧?”
“做东西?”我有些好奇。
“嗯。”她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尝试性的、跃跃欲试的光,“昨天和姐说,古镇里有一家很小的扎染作坊,老板娘是她朋友,可以体验自己做。我想……试试。”
扎染。那种通过束缚、浸染,让布料呈现出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图案的古老技艺。
这个提议让我心头一动。这似乎比单纯的散步、看风景,更像是一种主动的“创造”,与她近期的内心轨迹不谋而合。
“好啊!”我立刻响应,“我们去做裙子?一人一条?”
苏晴的眼睛亮了一下,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轻轻“嗯”了一声。
和姐听说我们的打算,很是高兴,立刻给她的朋友打了电话。早餐后,我们便按照和姐给的地址,在古镇一条更僻静的小巷深处,找到了那家名为“蓝续”的小作坊。
作坊门面不大,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植物清香和靛蓝染料特殊气味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挂满了刚刚染好的布匹,深蓝的底色上,绽放着各式各样、如冰裂纹理般的白色图案,在阳光下随风轻扬,像一片凝固的、充满韵律的海洋。
老板娘是一位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婉的纳西族大姐,叫阿木姐。她穿着自己染的蓝布裙子,系着同色围裙,笑容和煦地迎上来。
“是和姐的朋友吧?快请进。”她普通话很好,带着柔软的口音,“想体验扎染?”
我们说明来意,想各自做一条裙子。阿木姐笑着带我们看院子里那些成品,介绍着不同的扎结方法会形成的不同图案——圆形的是“鹿胎缬”,条纹的是“水波纹”,还有模仿梅花的“狗脚花”……每一种都充满了朴拙而灵动的美感。
“图案不是画上去的,是靠绳子、夹子或者手缝,把布的一部分束紧,让染料进不去。”阿木姐拿起一块白布,熟练地演示着,“被束缚住的地方,就留白了。束缚的力度、方式不同,最后的花纹就不同。所以啊,每一块扎染布,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她看了看我和苏晴,眼神温和,“就像这世上的每个人,经历不同,留下的印记也不同,都是独一份的。”
她的话,让这项手工技艺瞬间有了哲学的意味。束缚与留白,浸染与呈现,独一无二。
苏晴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兴趣。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晾晒中的蓝布,感受着布料的质感和花纹的凹凸。
我们选了简单的棉布长裙款式。阿木姐帮我们量了尺寸,裁好白色的胚布,然后便是最重要的——设计图案和扎结。
林夕似乎很有想法,她拿着粉石笔,在布上勾勒出简单的线条,然后选用不同粗细的棉绳和木夹,开始有章法地捆绑、固定。她动作利落,神情自信,仿佛胸中已有丘壑。
我则显得有些笨拙和犹豫。面对一片纯白,该如何下“手”?该束缚哪里?留下怎样的空白?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工艺步骤,更像是对内心的一种隐喻。
我抬头看向苏晴。她也正对着自己那块白布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料边缘,眼神里带着熟悉的、面对未知时的茫然和怯意。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怕……绑坏了。”
阿木姐听到了,笑着走过来:“姑娘,扎染没有‘绑坏’这一说。每一次束缚,都会留下它的痕迹,这些痕迹组合在一起,就是你的作品。大胆试试,跟着感觉走。”
跟着感觉走。
苏晴看了看阿木姐,又看了看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拿起粉石笔,没有画复杂的图案,只是在那块代表裙摆的大面积白布上,随意地、间隔不等地点上了一些小点。
然后,她拿起细棉绳,按照阿木姐教的方法,将那些小点一个个揪起来,紧紧扎住。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甚至笨拙,绳子总是打滑,结也打得歪歪扭扭。但她没有放弃,眉头微微蹙着,眼神却异常专注,一遍遍地尝试,调整。
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鼻尖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小的汗珠,那副模样,竟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生动,都要吸引人。她不是在完成一件工艺品,她像是在进行一场与自己的对话,尝试着去“束缚”那些她想要留白的部分,尽管手法稚嫩,却充满了真诚的力量。
我没有打扰她,也开始处理自己的裙子。我设计的图案相对规整一些,用了大量的折叠和夹固,希望能染出类似冰川裂隙般的纹路。
作坊里很安静,只有棉绳穿过布料时细微的摩擦声,和我们偶尔低声交流的声音。阳光从院子里的布匹缝隙间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沉浸在这种专注的手工劳作中,内心所有的纷杂思绪,似乎都被手中这方白布和棉绳所吸纳,变得异常宁静。
苏晴终于扎完了她所有的点。她的那块布上,如今布满了大大小小、疏密不一的白色“小疙瘩”,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带着一种稚拙的趣味。
接下来是浸染。阿木姐将我们扎好的布胚放入那桶深邃如夜空的靛蓝染缸中,反复浸透、提拉、氧化。白色的布在空气中由黄变绿,再慢慢氧化成蓝色,如此反复,颜色一层层加深,如同时光的沉淀。
等待染色的间隙,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喝茶。苏晴看着染缸,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紧张。
“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小声说,带着点忐忑。
“一定会很特别。”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因为刚才用力捆绑而有些发红,“是你的独一无二。”
终于,到了拆解的时刻。这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像拆开一份未知的礼物。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染好的、硬邦邦的布从染缸里取出,用清水漂洗掉浮色,然后,在阿木姐的指导下,开始拆解那些棉绳和木夹。
林夕先拆开了她的。随着束缚的解除,蓝白相间的图案逐渐显露出来——规整的、如同冰裂般的白色纹路,在深邃的蓝底上蔓延开,冷静而大气,很像她的风格。她满意地笑了。
轮到苏晴了。她的动作更慢,更轻柔,仿佛在揭开一个珍贵的秘密。第一个小疙瘩被解开,露出一个圆润的白色小点。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所有的束缚都被解除,整块布在清水中完全展开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深邃的、近乎墨蓝色的底色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疏密有致的白色圆点。它们不像林夕的图案那样有规律,而是如同夜空中随意洒落的星子,又像是深蓝湖面上浮起的、顽皮的水泡。因为扎结时力度的不均和细微的偏差,每个圆点的边缘都带着些许晕染和不确定的毛边,反而赋予了一种手工特有的、灵动而温暖的生命力。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稚气。但无比真实,无比独特,就像……苏晴本人。
苏晴看着水中展开的布,眼睛一点点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光芒。她看看布,又看看我,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
“好看吗?”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求证。
“非常好看!”我由衷地赞叹,心脏被一种满溢的柔情充满,“像……星空,又像海底的珍珠。真的很美,苏晴,这是你的星空裙。”
“星空裙……”她低声重复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白色的圆点,指尖微微颤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明亮、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个我许久未曾见过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夺目”的笑容。它驱散了她眼底常驻的阴霾和怯懦,让她整张脸都鲜活、生动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举着糖凤凰、在夕阳下奔跑的小女孩时代。
阿木姐也在一旁称赞:“姑娘,你这幅染得很有灵性呢!随心所欲,出来的效果反而最打动人。”
我们将染好的布交给阿木姐进行后续的固色和晾晒,约定第二天来取成品。
回去的路上,苏晴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她不停地跟我描述着她拆开束缚时的心情,描述着那些白色圆点带给她的惊喜。
“林夕,原来‘束缚’不一定是坏事。”她忽然总结道,眼神清亮,“有时候,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束缚’,才凸显出了‘留白’的珍贵和美丽。而且,结果不一定是坏的,可能是……惊喜。”
我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这不仅仅是在说扎染。她是在用这次亲身体验,来印证和巩固她近期关于生命、关于痛苦与成长的思考。那些她曾视为枷锁和折磨的“束缚”(疾病、创伤),或许正是塑造她独特灵魂纹理的力量,而那些挣扎后留下的“留白”(平静、思考、爱),才显得如此珍贵。
第二天,我们取回了做好的裙子。苏晴迫不及待地在客栈房间里换上。深蓝色的长裙,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上面散落的白色圆点,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果然像缀满了星光的夜空。她站在镜子前,有些害羞,又忍不住左右转动着身体,眼中是藏不住的喜爱。
“很适合你。”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我们。她穿着自己亲手“创造”的星空裙,眼神里有了光。而我,穿着那件冷静的“冰川裙”,守护在她身边。
“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透过镜子看向我,笑容温暖而坚定,“林夕,谢谢你。”
谢谢我带你来做裙子?还是谢谢我陪你走过这段路?
或许都有。
但我更想谢谢她。谢谢她愿意尝试,谢谢她勇敢地拿起棉绳,去束缚,去创造,谢谢她最终绽放出如此动人的笑容。
这条靛蓝的裙子,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是一个象征,一个见证。见证着她在痛苦与束缚中,如何亲手为自己染就了一片独一无二的、充满生机的星空。
而我知道,这片星空,将照亮她走向未来的,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