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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守望 ...

  •   我看着苏晴。

      她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侧脸,勾勒出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唇和轻轻颤动的长睫。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响,细碎而连贯,像春蚕食叶,又像夜雨敲窗。这声音,在过去几天里,成了我最安心的背景音。

      她又在写。不是为了那个让她焦虑不堪的剧本改编,也不是为了应付催稿的编辑。只是在写。写清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写客栈院子里那株山茶花苞绽放的瞬间,写我喝酥油茶时被她捕捉到的、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小表情。

      她说,这是在给“未来的家”准备装饰品。

      天知道,当我听到她这样说时,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酸涩又充盈。我知道这小小举动背后的艰难,意味着她正尝试着,从那厚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用她最熟悉也最受伤的方式——文字,来重新构建与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连接。

      而我,是唯一的读者,也是她这场孤独战役里,唯一的盟友与见证。

      今天在吾沙村的那场纳西族丧仪,对我何尝不是一次冲击。死亡,在这个圈子里,有时近得可怕。突如其来的意外,无法承受的压力,或是悄无声息的病痛……它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我们大多选择视而不见,用喧嚣和浮华将其掩盖。

      当我看到那肃穆的仪式,听到老东巴苍凉如远古风声的吟诵,感受到村民们那融入骨血的对生死轮回的信仰时,我同样被震撼了。那不是消极的悲恸,而是一种主动的、充满力量的送行。他们将死亡纳入生命的整体流程,赋予它庄严的意义,从而消解了部分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恐惧。

      我紧紧握着苏晴的手,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会再次被拉入那片关于终结和虚无的黑色沼泽。我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带她离开的准备。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双总是盛着不安和惶惑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在面对“死亡”这个命题时,没有出现崩溃的预兆,反而是一种……沉静的观察,一种近乎贪婪的吸收。

      回来的路上,她异常沉默。我以为她在消化那份沉重,在抵抗可能袭来的情绪反噬。可当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是同情,是喜悦。一种看到石缝中挣扎的幼苗,终于顶开了一块沉重砾石般的、充满了希望的喜悦。

      我知道,那块名为“死亡恐惧”的巨石,曾经无数次将她求生的意志压垮。而今天,在那古老仪式的映照下,它似乎松动了一丝。这比任何票房成绩、任何媒体好评,都更让我感到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欣慰。

      周姐昨天离开前,私下找我谈过一次。她依旧是那副精明的、计算风险的模样,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林夕,你这次是认真的,我看出来了。”她叹了口气,“这姑娘……苏晴,她情况特殊,你想清楚了吗?这不是谈恋爱风花雪月,这意味着你可能要长期面对她的情绪波动,甚至……更糟的情况。你的公众形象,你的事业……”

      “周姐,”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都知道。但我更知道,没有她,我那些所谓的‘事业’和‘形象’,不过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毫无意义。”我看着她,“我需要你的帮助,不是来劝退我,是来帮我们,把这条路走下去。”

      周姐看了我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会尽量把舆论往‘才华相惜’、‘互相扶持’的方向引导。但你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尤其是她。下一次风暴来的时候,你们必须站在一起,不能有任何一方退缩。”

      “我们会的。”我说。

      这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基于这些天,我看着苏晴一点一滴的变化。从抗拒镜头到允许我拍下那张生涩却真实的合照,从沉浸在自我否定到开始为我记录生活碎片,从对死亡充满病态恐惧到能说出“没那么害怕了”……这些微小的、如同星火般的进步,汇聚起来,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坚韧。只是那份坚韧,被太多的伤痛和误解尘封了。

      我走到她身后,俯身抱住她。她身上有淡淡的、和姐准备的草药皂的清香,混合着笔记本电脑散热孔吹出的、微热的电子产品的气息。这是一种奇妙的、属于“此刻”的、安稳的味道。

      “写完了?”我轻声问,怕惊扰了她笔下流淌的世界。

      “嗯。”她向后靠进我怀里,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于我。这是一种全然的信任。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她写下了今天的见闻,写下了纳西人对生死的态度,写下了自己的感悟。文字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敏感和细腻,但不再是沉沦的、哀伤的,而是带着一种思考的力度,一种试图理解、试图接纳的开放性。

      “写得很好。”我说,喉咙有些发紧。是真的很好。好到我为她骄傲,也为那个能在她笔下逐渐获得安宁的灵魂感到宽慰。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动了动。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不需要更多言语。窗外是丽江亘古不变的宁静夜色,远处雪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我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在剧本围读会上,她坐在角落,低着头,长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回答问题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制片人和导演对她提出修改意见时,她只是点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性格内向,不善交际。

      后来,因为剧本细节的沟通,我们有了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才渐渐发现,她那看似脆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丰富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她对人物心理的把握精准到可怕,对情感层次的构建细腻入微。她笔下的人物,哪怕是一个配角,都拥有完整的灵魂轨迹。

      我被她的才华吸引,就像飞蛾注定要扑向火光。

      但靠近之后,我才看清那火光并非始终稳定燃烧,它时而炽热明亮,时而又摇曳欲熄,被自身投下的浓重阴影所笼罩。我见过她因为一句无心的批评而整夜失眠,见过她陷入抑郁期时对一切失去兴趣的麻木,也见过她在情绪高涨时思维奔逸、彻夜写作后、精力透支的虚弱。

      我心疼,也无措过。我不知道该如何拥抱一个浑身是刺、又害怕被拥抱的人。

      是那次,她因为网上突然涌起的针对她早期作品的恶意解读而情绪崩溃,在我面前哭得喘不上气,颤抖着说出“我不写了,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了”的时候。我看着那双被绝望和泪水淹没的眼睛,忽然明白,我不能只是站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她沉下去。

      我必须跳下去,游到她身边,哪怕会被她的恐慌所伤,也要牢牢抓住她。

      我带她来了丽江。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我需要带她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环境,找一个能让呼吸顺畅一点的地方。我知道这像是鸵鸟政策,但有时候,暂时的“逃离”是为了积蓄重新面对的勇气。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这里的阳光,雪山,古朴的院落,慢节奏的生活,还有和姐那种不追问、不打扰的温柔,都在悄然滋养着她。而我能做的,就是陪着她,用尽可能多的耐心和坚定,告诉她——“你值得被爱,值得拥有美好的一切,包括健康的身体,平静的情绪,和光明的未来。”

      这个过程,并不总是温馨浪漫。她会有反复,会突然陷入沉默,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否定全部的努力。有时,我也会感到疲惫,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带她走出那片泥沼。

      但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今天在吾沙村,她看着那场丧仪时,眼中那簇微弱却执着的光。会想起她刚才敲下那些关于生死的、带着力量的字句。

      她在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要好起来。

      这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事情。

      我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

      “累了就早点休息。”我说。

      “再等一下下。”她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滑动,似乎还在回味自己刚刚写下的文字。

      我笑了,不再催促。拿起旁边沙发上看到一半的书,重新坐回床头,就着温暖的灯光翻阅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响,和我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凝固在这方小小的、充满了纸质墨香和电子光晕的空间里。

      这就是我想要的“以后的家里”的样子。不需要多么奢华,只要有彼此,有安宁,有各自专注的事情,也有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安心。

      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网上的风波不会轻易平息,她的病情可能会有反复,我们还要面对来自各自行业和家庭的可能压力。

      但此刻,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和规律的键盘声,看着窗外那片被星光和雪山守护的夜空,我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守望一朵花的绽放,需要的是耐心,是相信,是无条件地提供阳光和雨露,而不是急于看到结果。

      而我,愿意做她永远的守望者。

      直到冰雪消融,直到春暖花开。

      直到她真正相信,自己就是那朵,独一无二、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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