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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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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羽林卫大将军府。
书房里,姬承雪正带着李絮读书,两人坐在书桌两端,在宁秋水眼里,这两人姿态看着十分轻松悠闲,只是不知双方心思如何。
姬承雪翻着书,随便提出一句,要李絮接下一段,李絮会的就答,不会的就算了,连戒尺都没掏出来摆到案头。
本来在一旁翻找古籍抄录药方的宁秋水看到这里放下书本啧啧称奇,姬承雪抽时间回宗门给其他弟子们上课时可没这么温和有耐心,罚抄罚站罚跪用板子抽脸都是家常便饭,敢顶嘴的更是直接杖责三十下然后让人滚出去,永不许再进课室一步。
考完书之后就是习字课,姬承雪的字和他这个人说话办事很不一样,起承转合间笔意缠绵,丝丝不断,照外头读书人的话说就是满纸脂粉气,毫无风骨可言。
李絮站在他的书桌一侧,均速转着手腕磨墨,一边磨一边想这种字体明明很好看啊。
姬承雪写完一张再蘸时,看到砚台里的墨汁都快漫出来了,笑道:“好了,好了,磨这么多墨汁是想让为师给你写份字帖么?”
李絮实在不怎么喜欢写字,他本想说不要,可姬承雪兴致来了,亲自裁纸,提笔默写了二十首宫体诗给他,让收到这份字帖的李絮心情十分复杂。
师尊的心思真的是千回百转啊,纤细敏感怕寂寞,他的心思比娘的那些姐妹们还要难猜。
一直到了中午,姬承雪才放下笔对着李絮笑道:“这书你读的还是不够,下午就回房温书吧,有不会的地方记下来问我,过几天我再看你的字。”
李絮立刻行了个礼,抱着字帖回房了,他早就看到宁秋水好几次欲言又止望向这边,师尊方才又让他回房看书,摆明了是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啊。
人要学会看脸色。
午膳前还有一段时间,姬承雪跟徒弟在一起看书看得开心,收拾好了干脆坐下拿着书继续看,宁秋水走过来轻轻道:“教内我也有几个朋友,他们说,徐教宗曾经和几位长老提了一句,说月、启两部教长的位置正缺人呢。”
姬承雪故作不知:“你想去选?那我可以撑你一把,教内也不是没有客卿选上教长的先例。”
宁秋水摆摆手:“我就是一个炼丹做药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是想说,如果你要选启部教长,我把我手里这票投给你,你上位,我至少能分一口汤。”
姬承雪听出了宁秋水的弦外之音:“长老们看中的另一个候选人是霍青阳么。”
宁秋水道:“是他,那又如何?我不信你愿意看到他踩到华京的地界来,这是咱们的地方,他一个破落户也配?”
姬承雪睨她一眼:“你又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了?是之前那批药人没处理干净,还是私事被他发现了?”
宁秋水在大周游历多年,学了一堆街头俚语,她又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性子:“真让你说中了,他一个大男人连我这个小女人找几个男人睡觉的私事都管,是故意踩着我显名呢?还是显摆他有德行?我家里那个姓冯的在外头养外室他倒是让我忍,就冲他给姓冯的说的好话,他必然和冯家有什么勾连,让我当冤大头戴这顶乌龟帽!”
“你在这边找的冯家公子,虽说是有婚书为证,但……”姬承雪想了想,“既然你们两个是一对怨偶,那你还是尽快处理了吧,做得干净点,一个入赘的男人不侍奉妻子,反而在外头有首尾,太不规矩,真不知道冯家怎么教养他的。”
——
宸天教宗门所在之处,天恒山。
徐教宗居所,观澜阁。
教宗徐丹臣环视四周,问道:“朱广陵过世满一年,月部要选新教长,启部教长之位空悬已久。也要选一位新教长,各位可有推荐的人选?”
霍青阳道:“回禀徐教宗,很多教徒和长老都点头了,说全力支持我选启部教长。”
说罢,霍青阳看向长公主说道:“姬教宗,你支不支持我做启部教长?”
长公主看着染了蔻丹的指尖道:“你有那么多人支持,不用问我也够了吧。”
话音刚落,长公主对着一旁的宁秋水说道:“你钱多,机会也很大,不试试?”
宁秋水摇晃着手中装丹液的瓶子回了一句:“姬教宗说笑啦,我就是一个只会炼丹的客卿,平日里在黄金城赌钱都花了不少呢……只想找个大人物庇护我,让我好好赚钱啦。”
开玩笑,她可不当这个出头鸟!
长公主点一点头:“人多一点才有意思,这世上没有举贤不避亲的道理,把我家小雪儿算上吧。”
一些沉默不语的长老们此时终于出声了。
“姬教宗说的有理,姬教司虽然不常回宗门,但他当年在黄金城里为宗门做出很大贡献,他参选理所应当。”
“是啊,若不是他在三年内斩获八连冠,成了九州长战榜上第一人,本教又怎能在十数年之内力压墨门成为隐世第一大宗门呢。”
“他在华京也为本教做了很多事,他来选启部教长,我这把老骨头是服气的。”
霍青阳皱了皱眉,他没法反对——姬承雪一直在给那些与姬教宗交好且暂时没办法一段飞升的老怪物放血炼丹续命,他要真对姬承雪做出什么事,那些老怪物拿不到续命的丹药能活撕了他。
徐教宗只怕也是向着姬承雪的,八连冠的奖金至少有三成进了徐教宗自己的私库,更别说宸天教在黄金城里入股的赌场,每年上贡的抽水都是一个常人想象不到的数字。
霍青阳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早跳出来显露自己的野心,他的牌还不够多。
最后徐丹臣一锤定音:“既然如此,在年后第一个月投票吧,票数最高的担任启部教长,月部教长一职……再议。”
——
左羽林卫大将军府,后院主卧室。
姬承雪又梦魇了,他同胞兄长血淋淋的尸身就在他眼前,神经带着外翻的皮肉疯狂抽动,露在外头的骨头白森森的,无一丝活气。
“凭什么娘让你吃了我!我才是她最爱的孩子!”
姬承雪睁开眼,直直盯着床顶,他一直清楚,长公主看重子嗣的血统纯度,她的母爱不值钱。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被他杀了的同胞兄长,他只会嗯嗯啊啊的说:“娘说得对,有出息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没出息,娘也能上书给我们荫个官,左右亏不了我们兄弟俩就是。”
长公主都会在这时拍拍他同胞兄长的肩膀,说上几句“你懂事,娘最疼的就是你”,然后对着他叹息一声,那声叹息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姬承雪那时还想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比兄长差了?
可兄长只流露出了一丝想去找生身父亲的意图,长公主就把他和兄长关在宸天教藏书阁下的密室里,点了一炉香,扔下一句话:“娘希望三天之后这里只有一个活着的孩子。”
那香是特制的,可以扰乱人的神智,在他的神智恢复后,看到的就是兄长被撕扯到残破不堪的尸身,暴露出的骨头上有人类的齿痕。
长公主打开密室大门时,对密室内的惨烈场景视若无睹,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娘现在只有你了,你是娘最喜欢的孩子,不要像你哥哥一样让娘失望。”
那天过后姬承雪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在失眠时曾无数次地想,或许长公主最想要的是他的血统和身体与他兄长的头脑结合在一起的怪物——一个血统完美且离不开母亲庇护的废物,这样才好掌控。
他在受封左羽林卫大将军的时候就搬了出来,宅子里只用纸人当下人,搬出去住的第一晚,他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在有长公主的地方只会越待越冷。
他明明有娘,却怎么还是把自己活成了这个样子?
——
时近岁暮,天地间悄然换了光景。
姬承雪不在,宁秋水就是府里最大的那个,她折腾了一堆新花样,显得府里的年味倒是很足,纸人踩着梯子擦拭堂前匾额,在屋檐下悬起红灯笼,后厨雾气腾腾,混着饴糖的甜和饭菜的香。
李絮在街头巷尾是跑惯了的,现在一步一步走在青石板上才知道,原来宅子竟然可以修的这么大,从他的屋子走到大门口竟然要这么长时间。
卖点心的卖糖的,热气腾腾的喧哗声都带着年味。偏门上还有纸人叫住卖针头线脑的婆子扯手帕买头花。
姬承雪做的这些纸人不仅外形和活人没什么区别,就连性格也像极了活人,讨价还价起来一点不比活人差,搞得门外吵吵嚷嚷的,很有活人气。
府里靠近外街的那一侧房檐修的很长,有些小商小贩会在这边躲着,以免巡街的金吾卫要他们“上供”。
宁秋水喜欢在门边买松子糖,她是一对卖松子糖的婆孙的老客户,每次都把这两人背来的松子糖全部包圆,她这人手松又没什么脾气,每次都多给三四十个铜板当打赏,这对婆孙自然也把她当祖宗供着。
宁秋水看到李絮走过来,分了他一块糖,慢悠悠道:“这个小姑娘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她爹本来是想卖了她的,只是她长得不怎么样,最后没卖出去,她爹还给人牙子赔了三升米钱。”
“她娘死的早,她外婆有空就带着她上郊外的山里捡山货,存够了再背着背篓出来卖,小姑娘记得这条街上金吾卫都不敢过来,你师尊也不是那种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这孩子就把外婆往这里带,做点小生意好歹能糊口。”
宁秋水吃了一块糖,那个小姑娘虽然没有被买走,但在人牙子家里已经学过规矩了,看到二人穿得光鲜亮丽,就拉着外婆作揖说新年大吉。
李絮看着宁秋水笑着抓了一大把铜钱放在小荷包里递给她,说:“吉祥话说的怪好听的,给你个红包,和你外婆早点回去吧。”
婆孙两个很痛快地带着空背篓往街口走了。
“这对婆孙两个力气不算大,一日也就能背二十几斤的东西走街串巷去卖,她们中午不吃饭,只求门房给她们打碗井水,就着冷水啃面饼都还有劲儿活着,”宁秋水指一指房檐,“喏,这边的一溜挑檐一开始就是你师尊为了给她们两个遮风挡雨才修的,后来卖东西的小贩越来越多,又加宽了不少,这边院子里还打了口井,就为了给这些人喝水。”
李絮听了就知道师尊必然是为这样的亲情动容,他没有这样的亲人,所以看着别人的亲情都觉得是甜的。
纸人们在前头买东西吵成这样金吾卫都没过来撵人,没姬承雪的吩咐,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
李絮心疼地想,师尊喜欢这样的温情,只是看到过就像他自己得到了,那他以前过的日子得苦成什么样?
他和他娘的日子过得苦是因为没钱,每天都得操心下一顿饭在哪,师尊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明明有钱有权还是一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要死所以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师尊不太像是那些高高在上从容温雅的贵族公子,倒像是斗狗场里那些知道自己输了就会死的斗狗。
斗狗怕死所以去拼命咬死其他的狗,但它们最终还是会被更强的狗取代。
李絮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一直在他肚子里藏着的问题:“宁客卿,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宁秋水瞪大了眼睛看向李絮:“你师尊又犯病了?”
李絮知道姬承雪的药都是宁秋水一手包办,是“自己人”,没必要瞒着她:“我和师尊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发现师尊每天晚上都会醒,一直睁着眼睛不说话,连呼吸都很轻……他肯定有什么烦心事,但是我想不出来除了长公主还有谁能让他烦心成这样。”
宁秋水下意识转头望向天空,而后对李絮道:“你师尊正好把你的课业托付给我了,去我那里说吧……”
“其实长公主也是按照隐世的规矩来养育子嗣,她和隐世其他母亲的区别只是她很少……不,应该说她从不掩饰自己根本不爱孩子的事实,仅此而已……要我说,她这样没什么不好,至少很诚实,”宁秋水的声音很轻,“我娘要是像她那样诚实……或许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会很幸福。”
李絮能感觉出来宁秋水也是有故事的人,但他更不理解了,难道只有心狠成这样的人,才过得上好日子?
宁秋水转身向自己的客舍走去,李絮连忙小步跟上,他实在是太好奇了,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能对亲生骨肉狠成这样?她图什么呢?
母子不像是母子,倒像是不得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