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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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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庆平十三年十二月,冬,帝都华京城内,左羽林卫大将军府。
今天的晚点是羊肉粥和十六色甜咸点心,外加几样甜辣口味的菜式,点心样式多个头却小,是一口一个的分量,就连李絮这种饿久了不能放开胃口吃的小孩都吃了七八块,又灌了一碗热乎乎的肉粥。
姬承雪只用了三块点心就当吃过了晚饭,连配点心的茶都是不放任何调味料的清茶。
李絮看的目瞪口呆,他知道他娘的那些姐妹们节食保持体态是为了拢住客人,可师尊需要讨好的人大约只有皇帝,而皇帝应该不会在乎一个男人的身材如何,难道师尊天生就这么自律?
姬承雪用茶水漱完口,含了一点鸡舌香,见李絮不动筷了,问道:“吃饭呀,看我作甚?是桌上这些不合口味吗?还是想吃果子了?”
见李絮捧着粥碗用那种很可爱的眼神看他,姬承雪眉眼之间带上了一丝笑意,柔下声音问他:“想吃葡萄?还是荔枝?为师在交州那边有几个荔枝园,前几天运过来的也有几十筐,看着倒是新鲜。”
李絮有点磕巴:“师,师尊,现在不是冬天吗?”
他是真害怕了,葡萄还好说,荔枝是纯粹的贡品,不是皇帝身边亲信都分不到一颗,从交州送几十筐荔枝得跑死多少马啊,况且现在可是冬天!皇帝都没得吃的东西,师尊能拿到?
姬承雪像是能知道李絮内心在想什么,补了一句:“送荔枝不用马,用马太慢了,一个传送阵就能解决的事,何必用马呢,至于保存荔枝的法子……为师空出时间给你做个装东西的袋子,你一看就能看懂。”
李絮看他——师尊一定懂读心术。
姬承雪唤来一个纸人,要它剥一盘子荔枝送过来,配上清热去火的茶。
不到半个时辰,李絮就吃到了荔枝,不是可怜巴巴几个荔枝,是一盘子荔枝,粗粗算来得有二十多个,连核儿都被去了,只剩下白生生的肉,放在切成沙的碎冰上,入口又凉又甜。
李絮只吃了小半盘子就不吃了,开玩笑,师尊都美成天仙了还在克制食欲保持身材,他没道理连一口荔枝都管不住。
姬承雪盯着他喝下去半壶凉茶:“荔枝和羊肉吃了容易上火,多喝点茶清一清火气。”
就寝前,姬承雪拒绝了纸人的服侍,亲自捧着洗漱用具给李絮擦脸洁牙。两人换上寝衣之后,他又伸手摸摸李絮的肚子,而后宣布了一个消息——以后只有早膳才能喝粥。
理由如下:“你年纪还小,吃饭才能养住胃,天天喝粥对牙不好。”
李絮倒觉得无所谓,他一个月之前还吃不饱饭呢,现在好吃的太多了,少喝一点粥也算事?
姬承雪见李絮不说话,像小狗似的睁着水润润的眼睛默默看着自己,心里虽然知道李絮不在乎一口粥,但剥夺了徒弟喝粥的权利让他有点亏心,又抛出一个条件:“等下次休沐,若是陛下不召为师入宫伴驾,为师带你出门再添点衣裳玩具。”
李絮福至心灵,师尊一定是又想多了,但出门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所以他伸手牵住姬承雪的衣角,用很天真的语气说:”师尊最好了。”
姬承雪被嘴甜的徒弟哄得很开心,又许诺了不少好处。
李絮这一个月来吃得好睡得好,养出了一身匀称的福气肉,姬承雪搂着他睡觉就像是搂了个大号布娃娃,摸起来很舒服。
怀里的小孩热乎乎的,呼吸之间带着蓬勃而甜美的生命力,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突然涌现的一丝波动究竟是什么。
李絮对他毫无防备的依赖让姬承雪感觉自己空洞的心要被一种温热酸甜的东西渐渐填满了。
他甚至能预知到在某一天他的心就会像装满了水的杯子,如果再不克制欲望,它们马上就会溢出来。
李絮——多可爱的糖罐子啊,怎么能忍住不疼爱他呢。要让他好好的,一直产糖给他吃才行,他才不会搞杀鸡取卵那一套,想吃的时候尝一点点甜味就够了。
他能做到,他是姬承雪,是左羽林卫的主官,是行走在“女祭司”潮的道路上,即将晋升至七阶的高阶术士,以他现在拥有的权势地位不可能做不到——在照顾李絮的事上,他不可能有为难之处。
或许在其他事上他会瞻前顾后,但在李絮的事上,他是十分从容的。
让李絮甚至是李絮的儿孙幸福快乐的活下去,他认为这很简单。
——
大明宫外廷,羽林卫下辖私狱。
大周的本质是一个世家血统制国家,姓氏不在《世族志》上的人进入统治阶层的概率极其渺茫。
苏平安是个异类,他和他舅舅一样,家名不显,是靠着女人的裙带关系升到高位的。
华京的贵人们看不起他们舅甥两人,但他们凭借着代国长公主的权势,可以肆意罗织罪名,轻易拿捏贵人们的生死。
苏平安提着风灯走在姬承雪前面,低声道:“禀将军,刃宗刺客藏的越来越紧密了,这一个月来抓到的人大多数都是从各地来华京勤王的流浪世家子,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分辨。”
姬承雪点一点头,道:“身体强健的送到宫里去试药吧,这些人没什么用,窦司徒的手段你也知道,他们只是把水搅浑的游鱼而已。”
牢房中大多数流浪世家子并非真正的盗匪之流,他们怀着一颗忠君勤王的心来到华京,却未曾料想自己会在阴暗地牢中了却残生。
“姬教司……窦司徒说他手里有晋升宸之道三阶的材料,他这几日一直在左羽林卫驻地门口徘徊,”苏平安忽然打破了沉默,换了一个称呼,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远远传开,“我嫌他恶心,让他滚,他两年前弹劾我舅舅,让舅舅被……拉杀,这个仇我忘不了……我不明白,他害死了我舅舅,怎么还有脸为他哭?”
姬承雪的目光落在苏平安身上——为何总有人妄图染指他受人所托仔细保存的东西。
既然窦懿先出手了,姬承雪也不介意顺水推舟给苏平安上些眼药:“你没怎么在朝堂上历练过,不知道要成大事,就必须要有这样的脸皮,你别看他哭得如丧考妣,看起来比谁都心痛,哪怕他只有一点点真心,都不会把你舅舅推上死路。”
“你很像你舅舅,但他的性子比你更豁达,对人太没防备,你得比他更狠才能活下去。”姬承雪低声应答,眼睛却没有看苏平安,而是十五步开外的某间囚室。
在血迹斑驳的石墙与犬牙交错的铁栅栏背后,他感觉到了一道目光。作为擅长以幻术和魅惑控制人心的术师,他对目光极为敏感,更何况这目光阴鸷而冷毒,如同草原旱季缺少食物的苍狼。
苏平安感觉一阵风从身边拂过,大吼一声:“什么人!”
那抹暗青色身影瞬间飘离苏平安身边,漆黑刀刃出鞘,冲着姬承雪心口而去。
姬承雪的身影漂浮不定,如同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缠斗在一起的两人速度太快,身经百战的苏平安只看到几缕鸦色乱发擦过鼻尖,接下来腰上一轻,佩刀已被人掠走。
牢门剧烈摇摆,在地上刮出涩耳的声音。暗青身影游墙而上,随即一个鹞子翻身,手中利刃直指姬承雪而去。
如影似魅的身法,一击必杀的态度,是刃宗的刺客。
“将军!”伴随苏平安的惊呼,刺客的利刃已干脆利落割裂姬承雪的咽喉,催生出一朵温热的血花。
姬承雪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而且毫发未伤。
那朵血花一经绽放便立即收拢,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没有血迹,不见伤痕。
昏黄灯影中,姬承雪笑容不改,似乎连疼痛也不曾有过。
刺客迟滞片刻,立即攻出第二刀。这次依然简单干脆,直接从后背将姬承雪扎透,若不是苏平安退的快,只怕也一起串成一串糖葫芦。
姬承雪低头看着闪闪发光的刀尖,脸上表情更加愉悦,仿佛体内的那把刀是空气。
再次拔出的刀洁净如新,映着刺客惊慌失措的眼睛,他彻底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现在,该轮到我了。”话音刚落,姬承雪的身体瞬间化为一摊鲜血,以极快的速度涂满了刺客的全身,待到姬承雪恢复人形时,原地只剩下了一整套暗青色夜行衣和刺客所用的武器,以及一段造型诡异的刀刃。
姬承雪对着黑暗轻轻一笑:“本官多谢窦司空今日的款待。”
苏平安捡起刀刃:“他害死了我舅舅还不够,竟然还要杀您?”
“他并不是为了杀我,只不过今天来这里的人是我,”姬承雪的笑容诡秘,“谁和你一起进到这里,他就杀谁。”
姬承雪将那段刀刃抛给苏平安:“宸的三阶祭礼仪式主材料,就是宸二阶信徒的遗物,二阶以后的祭礼仪式材料,大多数都是这样来的。”
苏平安低低的说:“这是在吃人吧……”
姬承雪拍拍他的肩膀:“你舅舅没说过吗?复现神明曾经做过的事,就是晋升的唯一方式,也是祭礼仪式真正的意义。仪式消耗的是血肉,自身,乃至活人……但更好的选择是开启了所选道路的修道者。”
“你是卫兄唯一的血亲,活下去,不要让他的心血白费。”
苏平安心头一颤,快步走到姬承雪身前,贴着他耳朵用十分微小的声音说道:“长公主殿下派出去的那些海船回来了,最大的船上有一条半死的龙,还有一个冰制的盒子,据说里面是那条龙的心脏,剖出来的时候它还会跳,是活的!”
姬承雪眉头一皱:“你在她身边插了眼睛?”
“不是我,是我舅舅的一个酒肉朋友,他也是教徒,是个家里有好几个码头的豪商,最近他感觉教内风头最近不太对劲,想卖掉家业躲一阵……”苏平安挠挠脑袋,“姬教司,您说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不是想……跑路?”
姬承雪道:“是,他想通过你的嘴给我递这个消息……交州那边缺一个暗哨,让他去吧,这件事我去处理,你不能再掺和进来了。”
苏平安点头:“是!”
——
大周,庆平十三年十二月,冬,帝都华京城内安定坊,代国长公主府。
代国长公主姬芷是个“绝色”尚不足以形容的女人,她做一身白衣白冠的世家公子打扮,纤细如葱的十指从大袖中露出半截,脚上一双白绢的方口鞋。
她手上握着一把折扇,轻轻敲打着茶几。
“跪好一点,男子更要注意仪态。”
姬承雪双膝跪地,捧着茶杯的手分毫不动,头上还顶了一个碗,碗里的水连一丝水纹都不起。
“好了,继续练规矩吧。”
皇帝和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祖上虽然因为是远支落魄了很长时间,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姬承雪学的规矩就是长公主照着小时候的记忆照猫画虎出来的。
姬承雪又跪了一个时辰,直到计时的沙漏发出“叮”的一声响,长公主才抬抬眼皮,挥手叫他起来:“阿娘听到外头有人说,你师兄做主给你在房里养了个小男孩?以关门弟子的名义?”
男风在大周不是什么大事,官宦人家谁不养几个小男孩玩儿?就是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连下人都比不上的东西,没有的人家反而要被笑话。
姬芷对自己这个精心养育的子嗣也算了解,之前让他去和那些世家子弟相看都不情不愿的,什么时候喜欢哄小男孩了?
长公主狐疑地看着他,半天才说:“娘做个主,再给你添两个人吧,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才知道怎么伺候人。”
姬承雪低下头,这是“母子”之间的默契,代表无声的拒绝。
譬如“娘”字,每次姬芷用这个字时,都代表她要用他做一件会危及他性命的事。
“也罢,你记得多去几场清谈会,有十几位倾慕你的公子都把拜帖投到娘这里来了。”
姬承雪一听到“清谈会”这三个字就有点犯恶心,要听着一群毫无长生资质的蠢货夸夸其谈,还要委屈自己降低身段去迎合他们的思想……
和蠢货待在一起也会变蠢的,偏偏还有不长眼的蠢人觊觎他的垂青。
那些递拜帖给他的世家子弟都不过是被他的皮相迷惑的蠢物,希望通过拥有他来满足自己的虚荣、愿望、欣赏、爱慕……各式各样不同的欲望,并为此向他支付代价:权力、金钱、身体、时间……
“你到了可以吃长生果的年纪了,”长公主将一个圆形金盒推到姬承雪面前,“现在就吃了它,两个月之后是华京最冷的时候,你作为御神体躺到药室的石床上,由娘和徐教宗以你为素材,进行一次融合龙族血脉的试验,你不要辜负娘的期待,你也不想变成你哥哥那样吧,他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所以娘让你亲手杀了他,也是给你长个教训。”
姬承雪点了点头,长生果这种丹药的药性独特,只有极少数独特体质的人才能承受得了药性,宸天教要挑选的就是拥有这种体质的人。
这枚丹药是长公主的出价,他要付出的是身体,得到的是长生不死的机会,以及一颗龙心。
长生不死的机缘是诸多修道者穷尽一生不可得之物,而对他来说,机缘就在面前,前提是他不会被长生果毒死。
姬承雪把玩着黄金药盒,问道:“您是如何得到那条龙的?”
“世间一切东西都有价格,武器、官职、秘密,甚至魂魄,只要你出得起。”长公主说。
“可谁能对神出价?其余四大宗门不会愿意看着一条龙落到我们手里。”姬承雪问。
“龙只是龙,龙不是神,九重天尚存的神明没有龙了,祂们很强,但祂们的时代过去了,祂们现在只配做刀俎下的鱼肉,”长公主用折扇敲着手心,“在现世,是武士的时代,在隐世,是宸天教的时代,圣水禅院、墨门——它们太腐朽了,没有和宸天教并立的资格,凤凰台也就会些歌舞娱神的把戏,刃宗倒是有点意思。”
姬承雪打开药盒,捏开丹药的蜡封,把散发出诡异香气的药丸就着茶水吞了下去。
一刻钟之后,姬承雪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七窍不停的有黑血流出来,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已然是个生息断绝的死人了。
长公主走到廊下看了看天色,转头吩咐几位低阶教徒:“把二公子扔到郊外乱葬岗去,华京乃是九州中心,煌煌帝都,雷劫过来,像什么样子。”
长公主御下极严,积威甚重,教徒不敢辩驳,抬着姬承雪的尸身上了一辆蒙着青灰色布幔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