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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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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庆平十三年十一月，冬，华京城内常乐医馆。
常乐医馆有个神奇的老板，老板是个金发红眸美艳动人的羽人，入乡随俗起了个汉文名字叫宁秋水，据她自己说已经活了一百多年，羽人的生长发育周期与人类不同是常识，所以也没人怀疑她的话。
医馆接多少患者全看她当日心情如何，心情好了免费赠药，心情不好直接关门，好在她医术精湛常常出去给高门大户的女眷看病，又和左羽林卫大将军姬承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此常乐医馆开了五六年都没人敢来闹事。
宁秋水今日就被请到了安定坊的齐王府，请帖上写齐王幼妹枝阳县主身体不适，请她过来诊病。
齐王姬静仪长期出镇代北，只有新年时才会进京向皇帝献礼，这位枝阳县主是上代齐王和一个羽人女子生下的孩子，因为胎里不足，有身弱之症，齐王疼惜幼妹，四处寻访名医给她诊病。
——
华京，安定坊，齐王府。
宁秋水过了足足五道门，才被王府侍女带到一处小院里，侍女对她小声道：“我家县主自幼身上不适，小时候时常惊梦，总是哭，精神头不大好，还请宁大夫多多担待。”
宁秋水望向小院正房的方向，心想这位齐王应该也是个修士吧，至少身边有行内人。这种隐蔽人气息的阵法很少有人用了，还有浇筑在墙壁里用来屏蔽感知的惑金和正房的三道铁门，哪像是让病人静养的地方。
分明是一座花团锦簇的监狱。
院子里的人少的出奇，这种布置倒在宁秋水的意料之中，因为枝阳县主根本没有病，羽人的五感比常人敏锐数十倍，她能听到正房里有个不属于人的，细弱的心跳声。
那个细弱的心跳声，宁秋水只在九重天的暮林里听过——在羽人信仰中的父神“灵”的所居之处，祂座下的歌者和舞者都拥有这样的心跳声。
看来齐王说她身体不好胎里不足都是假的，因为齐王府要掩盖另一件事——这位枝阳县主的出生很有可能就是一场仪式，她的生母有可能是被父神选中的代行者之一，但总有人不想进入九重天，一部分人会通过生育子嗣的方式让神明的目光转移到他或她的子嗣身上。
宁秋水很快就猜到了枝阳县主的母亲是谁，倒不是她会算命，而是羽人生育比较困难，羽人内部的“圣婚”制度，第一条铁律就是八大家族之间互相嫁娶的才是纯血羽人，这导致了羽人之间七拐八拐都是亲戚，能有幸被神明注视的天才更是少之又少，稍微筛选一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被侍女引着走进屋中的一张床前，冬日的阳光照亮床头的贝壳花钿，侍女将床帐一层层掀开，宁秋水终于见到了她的病人——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女孩，如果她能活到成年，哪怕被养成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也能单凭容貌倾倒天下。
女孩靠在枕上，散着一头银白色长发，那双蓝绿色异瞳望向宁秋水，伸出一只手搭在床边：“我的名字是姬鹤，您是哥哥请来的大夫吧，我身上很痛，没有力气坐起来，还望您多多包涵。”
一旁立着一个身长八尺面容端正的男子，宁秋水知道他也是一名修士，应该是专门负责看守县主的“狱卒”——正常男子不可以进未婚女孩闺房，但枝阳县主的情况已经不能用常理揣测了，那么齐王怎么防备都不为过。
齐王大概也是个懂行的人，不然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拜到她这里来。
那个黑衣男子开口道：“在下梁修，是齐王府侍卫统领，县主的一切事务都由我负责，之前那些大夫的药方都在这里，剩下的药渣也在，您可要查阅……”
宁秋水挥挥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你不需要说这些，县主这不是病，她没有病，她可能比你还要健康，你把齐王殿下叫来，我和他说。”
梁修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宁秋水心说怎么男的心眼子都这么大呢？他是真不怕我对这孩子下手吗？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女孩的瞳孔忽然放大了一圈，几乎占据了异色的虹膜，看上去幽深而潮湿。
她的唇在微微蠕动，宁秋水凑近了听，听到她口中传出微弱的鸣叫，那声调不断变化，仿佛群鸟在林中低语缓歌，有无数意识透过她的唇舌窃窃私语，听得人毛骨悚然。
宁秋水猛地回头，原本窗外什么都没有，然而现在窗外凭空生出一片黑暗的密林，高大苍白的树木摇晃着深绿色的叶片聚拢在一起，将小院围困在阴影中。
离窗口最近的树上站着一大一小两只浑身漆黑的鸟，一只长着蓝眼睛，一只长着绿眼睛。
宁秋水心里暗骂：我说这两个男人怎么心都这么大呢！他们不知道这孩子已经能进入九重天的暮林了吗！要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整个华京都得被变成一片白地！
深绿发黑的藤蔓逐渐缠上了宁秋水的脚踝，试图把她捆绑起来，那只蓝眼睛的大鸟开口道：“这位羽人，你是想要违抗父神的旨意么？她是个优秀的女孩子，她被父神选中了。”
绿眼睛的小鸟补充了一句：“她是为父神而出生的，鹤黎拒绝了父神的邀请，为了平息父神的怒火，她提出用她所生的第一个女儿来代替她，但她的哥哥很坏！百般阻挠不让她来到父神身边！”
宁秋水禁不住这二位的威压，不由自主双膝跪地，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女孩从床上爬下来，慢慢走到她身旁，用很空灵的声音祈求着：“我昨晚又做了一个关于我哥哥的噩梦，我不知道那个梦里的事会不会发生，二位可以帮我解答吗？”
两只鸟像人一样叹息一声，绿眼睛小鸟拍拍翅膀飞到她肩膀上，轻轻蹭着她的脸：“可怜的孩子，你梦到的都是真的，都会发生，这是你的天赋，天命不会允许你拒绝。”
女孩的语气楚楚可怜：“如果我仍然拒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吗？”
蓝眼睛大鸟回答她：“可爱又可怜的孩子，我本不想用一些残忍的字眼，但……会的，甚至可能比原来的结果还要可怕。”
“那……如果我接受父神的馈赠，可以保护哥哥和梁侍卫吗？”
“你兄长的结局不会变的更坏，至于你说的另一个人……你可以改变他的命运，甚至可以主宰他的命运，你有这个权力。”
女孩跪坐在地上，用纤弱苍白的手指玩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通了，抬起头向蓝眼睛大鸟发问：“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喝一口你哥哥的血，再吃掉他身上的一块肉，这样就够了，你会想起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成为你本该成为的模样。”
宁秋水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主场了，她再开口劝容易自取灭亡。
“宁大夫，我不需要您治病了，我会让哥哥把诊金给您的，”女孩把她扶起来，“是我太任性，给您添了麻烦，对不起。”
——
姬静仪带着梁修急匆匆跑进姬鹤的院子，看到的画面是一个纯血羽人和一个半血羽人正在和谐地坐在床上喝茶吃点心。
宁秋水见到那个衣着华贵的英俊青年，心想这就是齐王了吧，看着不像是早死的面相啊？能让这孩子这么紧张，难道是因为在她的梦里，齐王会死于非命？
“殿下是修士，虽然身上有王气，但也算是行内人，那我就直说了，我是宸天教的客座术士，还是个信奉女祭司的羽人，您是女武神的信徒，既然给我下了帖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姬静仪命梁修把姬鹤带出去晒晒太阳，他关上房门，对宁秋水行了一个武士的礼。现在是女武神“宸”的信徒和女祭司“潮”的信徒在对话，宁秋水的位阶比他高，他对她行礼是理所应当的事。
“县主没有病，但您再这么压制下去，她体内的力量迟早会毁掉整个华京，父神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为了……”
姬静仪点头：“我知道，自从父王把她母亲带回来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可我觉得，男人之间争权夺利没必要要牵扯上一个女孩。我本以为能把她藏得再久一点，至少得等到她及笄之年，再让她自己选，她的心智还没有发育好，突然得到那些力量和小儿持金行于闹市无异。”
“恕我直言，你的父王未必这么想，”宁秋水敲着桌面，“你是大周宗室子，东宫地下那位……我不信您对她的存在不知情。”
“父王在世时，曾询问过一个术士，那个术士说东宫地下那位已经半疯了，我妹妹正好能取代她的位置，但那个位置应该不是随意就能取代的吧？我猜羽人血脉只是其中一个条件。”
宁秋水道：“恰恰相反，你妹妹不会取代东宫地下那位，她们将成为同僚……晋升需要开门，七条道路有七把对应的钥匙，需要找到七个掌握钥匙的女孩，不会增加不会减少，掌握钥匙的女孩该是谁的血脉都是早已被诸神确认过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姬静仪攥紧了拳头：“也就是说，不论我做还是不做，我妹妹最终都会走到那条道路上？”
宁秋水点头：“除非等到羽人一族里再出现一个能和她比肩的天才，或者比她更天才的……天才，这样才有可能说动我们的父神换人，可你能等到那时吗？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羽人能活至少四百年，我知道你们人类有句话——人活七十古来稀，这句话虽然是俗语，但也说明了人能活到百岁的都很少，所以你没得选。”
“九重天没有仁慈的神明。”
——
姬静仪和姬鹤决定接受命运，宁秋水得到了丰厚的诊金，由梁修亲自送她回医馆。
在回医馆的路上，梁修问出了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宁大夫，您能治的病，其实是心病吧？”
宁秋水往嘴里扔了一粒新买的酥油花生，嚼了嚼咽下去，拍拍手，回答他：“是啊，心病是没药治的，病患自己想通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我能做的就是诱导他们想通，至于通到哪里无所谓，心宽病自愈嘛。”
梁修若有所思，又问他：“那偏心有药治吗？”
宁秋水摇头：“没有，但你可以想些办法离偏心的人远一点。”
马车快到常乐医馆大门口的时候，宁秋水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
她真正的顶头上司和宸天教未来的教宗。
宁秋水一看未来教宗那漆黑如墨的脸色，连滚带爬下了马车，招手让梁修回去，现任大教宗首徒方若南压着姬承雪来她这儿，只能是安神药又失效了。
她把两个人拉进医馆，立马挂上“今日不开门”的牌子，方若南像押犯人一样把姬承雪往宁秋水面前一推，道：“他的病，心病，又发作了。”
姬承雪的嘴还是很硬：“我没病，我只是睡不着觉，感觉活着没意思，有点不想活了而已。”
宁秋水没招了，她当然知道姬承雪有心病，也知道该怎么治这个病，但架不住长公主说不能给他治啊，万一病治好了姬承雪再做不得御神体，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给他再开点药，内服外用的都来点，安神的熏香也要，他现在进入瓶颈期了，再不晋升会发疯的。”
宁秋水被方若南的要求搞得欲哭无泪：“方教长，我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柔弱女人，你们两边斗法别扯上我啊……我上司他这是心病，用熏香把他腌入味了也解决不了他自己的心病啊。”
姬承雪还在一边拱火：“我没病，我只是突然想死，这是正常的瓶颈期，我可以再扒一次皮，没有欲望，那就用苦痛来代替。”
宁秋水很没有风度地翻了个白眼，从药架子上拿下一个画着花草的瓷瓶，拔开盖子递给姬承雪：“加了十倍精炼曼陀罗花汁的安神丹液，里面还有萱草汁，喝！”
姬承雪有个好习惯，他从不质疑大夫的治疗手段，宁秋水这瓶丹液的效果也十分显著，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就倒在宁秋水平日里安放病人的床上，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宁秋水拉了两把椅子过来，往其中一把椅子上一靠：“我现在可以说了，他的心病不是治不好，是有人不想让他好，方教长您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您得罪不起，我也得罪不起，您要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方若南没走，坐在椅子上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如果再给他一个弟子呢？让一个新的弟子占据他的心神，让他没办法一天到晚想着轻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宁秋水虽然行事随心所欲，但基本的道德还是有一些的：“方教长，你不要把没救下朱广陵的愧疚投射到他身上！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不是你和朱广陵的儿子！是，他是你们两个带大的……你和我这位远房表哥不可能有孩子，所以会移情给你能接触到的小孩，但他的亲娘还在啊，你敢和她顶？”
“你明知道他之前收下的那个贱人……”宁秋水勉强把脏话咽下去，用更平和的语气描述，“我以一个大夫的立场说话，对心病而言，用一段感情去抹平另一段感情给患者带来的伤痛是最不合理的治疗方式，人心不可控制，最稳定的治疗方式就是患者自己想通。”
方若南不想多言：“他快被长公主逼疯了，不解开心结就无法晋升，他还是会死，到时候就是长公主亲自动手了结他了。”
宁秋水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方若南这性子究竟是怎么得到女武神“宸”的垂青的？他应该成为女工匠“斫”的信徒，那股比驴还倔的劲儿和她认识的几个落人工匠一模一样！
紧接着方若南抛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你现在能窝在华京里什么事都不干，是他给你顶着教内各位长老的问询，如果他真的因为晋升失败死了，你觉得你还能过这种悠哉日子么？盯着他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少啊。”
宁秋水毕生梦想就是少干活多拿钱，恨不得一个月做一休二十九，方若南这话是真拿住了她的命门。
为了自己的平静生活，她瞬间放弃了为数不多的良心，咬着牙说：“……那你去找一个男孩，身份不要太高，母亲最好是风月场里出来的老油条，这种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同龄人要强很多，挑那种看着不让人反感的长相，年龄在八到十岁左右，学几天规矩就能用了，不指望他铺床叠被，端茶倒水讲笑话总得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那种学完规矩的样板货，眼珠间或一轮的那种更不行，得有人味儿，你们人类毕竟喜欢同类，都不是人了，那还怎么发展感情。”
“还有啊，别找那种机灵劲儿在脸上往外露的，傻一点没什么，我这上司是脑子上了秤都比常人多二斤的货色，生的是九窍玲珑心，绝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故意耍小聪明骗他的人。”
方若南深深看了宁秋水一眼，心服口服，宁秋水真是神医啊，共事不到三年能摸准姬承雪的心思，还能对症下药，她看人的功力如此深厚，真想要算计人岂不是一坑一个准。
难怪她放弃了羽族皇帝亲赐的公爵之位，千里迢迢跑来宸天教做客卿，这哪里是高风亮节不慕名利，分明是怕被人弄死所以找个靠山。
没有哪个大人物能容忍这种聪明人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