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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大周,庆平十三年十一月,冬,帝都华京城内,左羽林卫大将军府。

      姬承雪睁开那双金色的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沉郁的深蓝色,一轮孤月旁落着几颗星星,月光映着雪光,把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这是他在华京的官邸,离华京的中心大明宫只有千步之遥,当时只是为了方便办公才把地方定在这里,未曾想到这里比公主府更像一个有人味的房子。

      他望向枕边沙漏,金色的细沙只下去了薄薄一层,对他而言,不过又是无眠亦无梦的一个寻常夜晚。

      “药力越来越小了,得改一下药方,加大曼陀罗花的剂量。”

      他起身去妆台旁的柜子里翻药,打开药盒才发现已经空了。

      “没有药了啊……明天再配一些,还要准备一些镇痛止血的药。”

      姬承雪的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母亲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三岁定八十,有些孩子的天赋确实可以在稚龄时体现出来,可惜这么优秀的血统没办法延续下去……凡人配不上他的血统,就算我再去找那个人借一次种,也很难再生出来一个能和他匹配的孩子了。”

      “他是个怪物,我亲手创造的怪物……我没有说错,祭礼仪式的本质是通过扮演不同历史节点的神明谋求晋升之道,大多数人都因扮演失败而死,但他不会,他没有自己的想法,他的一切行动都出自模仿的本能,这是各大宗门梦寐以求的御神体,表面完美无瑕,内里纯粹空心……宗门需要这样的怪物,有朝一日,他必然可以扮演太一,而后成为太一。”

      “和你站在一起,我都黯然失色了呢,我最优秀的子嗣。”

      “不要浪费你的天赋,看到那些世家公子了么?他们都想和你做朋友呢,去吧,不要让我失望。”

      “没把事情做好就得被关着,不能吃饭哦。”

      “只有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会把一只狗当朋友,好孩子,你不是这种没出息的废物吧,去吧,拿着你的刀,证明给我看。”

      “好孩子,好孩子……你比你兄长更加优秀,我喜欢你这样优秀的孩子。”

      “我先是你师尊,而后才是你母亲。”

      “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阿娘永远不会让你落地。”

      女人的声音在他脑中一遍遍回荡,姬承雪再次失去了入睡的契机。

      “我该出去走走,师尊说,出去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姬承雪自言自语后,唤人进来为他更衣束发,挑了一袭月白色圆领袍换上,系上狐裘,独自走到马厩旁牵出他新得的白马,翻身骑了上去。

      华京有宵禁,但姬承雪作为长公主之子,又是北衙禁军羽林卫的长官,皇帝赐他在宫中自由行走不必下马的特权,宵禁自然禁不到他身上。

      姬承雪回头道:“我出去转转,你们要好好看家。”

      在他身后,宅子里一群栩栩如生的纸人向他弯腰行礼。

      “是,主人。”

      和随时会向他母亲通风报信的下人相比,他更喜欢用自己做的纸人处理生活琐事。

      谁都会忍不住用让自己不吃亏的人。

      ——

      大明宫外廷,羽林卫下辖私狱。

      这处监狱内部与廷狱并无不同,无非是刑具样式更多一些,囚犯数量较廷狱更少一些,关押囚犯的时间更短一些。

      两个狱卒等着换班,只能靠聊天来提神醒脑兼打发时间。

      “李家这是怎么回事……李家家主好歹是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平日里交友广阔,怎的还没人过来送断头饭?”

      “交友广阔有什么用,得罪了宫里的大人物就得死。你想啊,就连陛下服丹这等私事他都要管,又借此事弹劾长公主殿下僭位篡权,视天子如掌中玩物……要我说,那丹药又不是番僧拿来骗人的货色,既然有用,吃一吃也没甚大事嘛。”

      “可怜了这些男娃子,他爹今天刚被刽子手一刀送走,再过三日就要跟着他们亲爹一起走了。”

      “女娃还好,入了掖庭做宫人好歹还有条命在,运气好的宫人还能做女官,命这个东西啊,它再贱也比一下子没了强。”

      两个狱卒聊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羽林卫长官正站在他们身后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当然,羽林卫大多数人在私下里都不会认为这是两个狱卒的过失,毕竟他们这位长官自有一套隐匿气息步伐的步法,走起路来如猫似虎,悄无声息,实在是让常人难以察觉。

      姬承雪轻咳一声,嗓音仿佛金玉相击般动听:“牛押狱,马押狱,你们可是在聊李家的事?”

      两个狱卒一听到这位年轻美貌的长官出声问话,吓得连滚带爬跪地求饶,好在姬承雪不在乎下属在做不怎么重要的工作时偷懒。

      他知道人都想犯懒,能想办法偷懒聊天只能说明这个人还在喘气,是个有正常欲望的活人。

      他喜欢在角落里偷看有欲望的活人怎么生活,这是他为数不多不会被母亲剥夺的娱乐——扮演一个角色,得先了解角色,学无止境。

      姬承雪提起手上的油纸包放在桌上,酱牛肉的香气从油纸包里散发出来,他熟练地勾起嘴角做出一个如同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对两个差点吓破了胆的狱卒说:“半夜起来睡不着,上外头逛了逛,偶然看到有位开着车马店的老翁顶风冒雪做酱牛肉的生意,我猜……”

      他刻意拉长了声音:“你们两个都偷偷藏着酒呢!”

      马押狱脑子灵活,连忙起身扯出一个笑,伸手扯开油纸包上的线绳:“这……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这么体恤我们兄弟两个,长官您……您是这个!”他竖起左手大拇指比了个手势,右手忙不迭地拿起一块牛肉吃起来。

      牛押狱家道中落,小时候念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字,平时没事就翻《大周律》看,一听姬承雪说这是牛肉,心里打了个突,原因无他,私宰耕牛犯法!

      虽然这条罪平时没什么人把它当个事,但若真有小人想上纲上线整别人,这条罪也能当个不大不小的罪状写上去。

      只有开在大道旁的车马店会去附近农户家里收快死掉的耕牛——难产死的,病死的,摔伤的,干不动活的都会被主人卖到车马店回本,店主宰了牛之后把肉剔下来放锅里先去血水再酱上几天,骨头炖汤炖到筋头巴脑都掉下来,就能往出卖了。

      这种牛肉口感不佳,酒楼或体面些的人家不吃这种牛肉,真正的穷人又吃不起,只有路过的客商或旅人会吃。

      牛,马二位押狱倒不嫌弃牛肉,他们这种小卒子在值夜班的时候能有的吃就不错了,这块牛肉足有两斤重,能吃好几个夜班呢!

      “你们两个慢慢吃着,我去里面看看。”

      两个狱卒用酱牛肉下酒,吃的头都不抬,姬承雪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往牢房深处走去。

      他早已学会了用一些小恩小惠让属下做一些不超出职权范围的小事。

      ——

      李絮缩在牢房一角,趴在湿冷的稻草上,他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没力气,连手指都动不了,就像是被人扔掉的破烂衣裳——饿的。

      一个大男人被抓进监狱三日未进水米都要形销骨立,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

      好在他没受太重的伤,只是饿,在李家,他早已经习惯挨饿的感觉了,挨饿总比顶着水碗站规矩,写错了字被拉出去打板子强。

      华京里有些轻狂人家会看儿女生母家世地位,按照生母的地位把儿女分出个三六九等,大多数人家都是看情况提待遇:要是儿子少,外室子也是心肝宝贝;一旦儿子多起来,长房嫡子也是便宜货色。

      李家就是大多数人家的做派,可惜是后者:虽然儿子生得多也养得起,但外室所出之子别想分到什么家产——李家养大的男丁太多了,光是活到及冠的就有七八个,真不缺李絮这一个还没来得及认祖归宗的外室子,给口饭让他死不了就行。

      大家族里常有踩高捧低的事发生,李絮没了生母庇护,在李家忍饥挨饿实属寻常。

      若是有的选,他也不想在李家待着,哪怕上街要饭,去酒楼当个打杂跑腿的,当个在街头混着的闲汉,攒些钱买下一间房子几亩地,也比在李家受着白眼欺负来的舒坦。

      他曾经设想过的一切都是痴人说梦了,他没怎么享受过李家给他的好处,却因为姓李要给李家陪葬。

      他在李家也就住了不到五个月,然后就要被那个所谓的生父给连累到砍头?
      凭什么啊!

      ——

      “你饿么?”李絮听到有人轻声说。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青年男子声音,温雅柔和,听起来很顺耳,很舒服。

      李絮却是一惊,心头巨震,他强撑着爬起来缩到牢房墙角,就着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和墙壁上火把的光,他看见铁门外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人,那是个美到雌雄莫辨的青年,身上裹着一袭白狐裘,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望着他。

      青年那双金色眼睛好像能在黑夜里发光,李絮看的有些痴了。

      “我这有些东西可以吃。”

      青年顺着牢房栏杆的缝隙扔了一个雪白的瓷瓶,他的力度很精准,瓷瓶恰好滚到李絮面前,瓶身上仿佛流动着月光。

      “尝尝吧,不能算是正经食物,但不至于毒死人。”

      “这是公主瓷?”李絮打量那个瓶子,略略有些吃惊,他在李家时曾听说过这种名贵的瓷器,是当朝皇帝专供给亲姐姐代国长公主使用的瓷器,传闻每个成功出窑的瓷器都是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的极品,在光下观看如玉一般,因此有个“如雪似玉”的外号。

      青年悠悠开口:“我的名字叫姬承雪,依靠母亲的权势做了左羽林卫大将军,也是宸天教的术士。”

      听到“宸天教”三个字,李絮原本想拿起瓷瓶的手缩了回去,原因无他,宸天教的名声着实不算很好,它总和一些诡异传闻连接在一起。

      大周国境内,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他入教的姐姐迷惑,让一群宸天教的教徒占据了各个机要位置。许多人说宸天教是个邪恶的宗门,意图把姬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儡,从而一统九州。

      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才能发挥威力,所以他们总是会不间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吸取亡者的灵魂。

      华京内的世家听闻这些诡秘传闻无不愤怒,自从大周立国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高贵血统,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这是对所有世家的侮辱。

      然而皇帝却异常依赖这个姐姐和她背后的宸天教,他父亲也是因为弹劾了长公主才……

      姬承雪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母亲代国长公主也是宸天教的术士,但她对我的要求是效忠于她,效忠于皇室,陛下也觉得我这个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外甥比所谓的宗亲更可靠,所以才会任命我做左羽林卫大将军,哦,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杀父仇人。”

      或许是姬承雪的态度在李絮遇到的人里算得上亲和,李絮放下了一半戒心,默默想:原来是裙带关系啊,可为什么他不说他的父亲是谁?

      姬承雪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我母亲说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如果想报杀父之仇,那得先找到这个人,然后再杀了他,或者想办法直接杀了我。”

      李絮觉得姬承雪不太像是正常人,他三天之后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了,能拿什么报仇?他又凭什么要为了那个从未管过他母子的生父报仇?

      他娘是华京平康坊里某个乐坊的头牌,一手琴艺少说也能在平康坊排前三,本想熬到了年岁后脱籍从良,结果被他生父横插一杠,赎身做了外室,自从他娘生下他落下病根之后,他生父就再也没来过。

      他娘没办法只得带着他四处辗转,前几年回到平康坊租了间房子落了脚。

      在他的记忆里,他娘靠给人缝补衣裳为生,穿一身水红色衣裳,头发挽得高高的,长得像海棠花一样,站着不动都能看出婀娜多姿的身段来。

      他娘以前的“姐妹”们常来照顾她的生意,坐在他娘租的房子里聊天,给他抓一把零嘴让他出门自己玩去,他娘一说到他生父就翻白眼:“连房子都不给一间的老货还有脸包女人?”

      姐妹们同仇敌忾:“这什么人啊,真以为自己还是风流潇洒美少年了?李姐姐,你可真是受苦了。”

      有一个很年轻的姐姐也说:“哪里有好男人?什么叫好?不挨打就是好?给口饭吃就是好?真是好男人肯定安安稳稳守着家里老婆过日子,来这儿找乐子的能是什么好男人?”

      他那时候想着自己长大之后要买个大房子给娘住,没想到娘去年冬天受了场风寒,养了两个月都还没好全,反而把旧灶勾出来,下头天天包着布,血淅淅沥沥的一直不停,又过了两个月人就没了。

      几个常来的姐姐凑了点钱把他娘送到城外烧了,带回来一个黑色小坛子交给他。

      “你娘在这里头呢,逢年过节烧点纸给她,不要让她在下面连香火都吃不饱!”

      ——

      李絮正沉浸在回忆里,姬承雪突然对他说:“你娘对你很好吧,她是不是也姓李?骨灰坛埋在平康坊一处巷子口的大树下?”

      李絮被这话一惊,心想宸天教的术士果然不同凡响,竟然能看透人心。

      姬承雪又看他一眼:“我看不透人心,只是能感觉到你现在心神不稳,然后看了一眼你的记忆确认一下而已。”

      能看记忆也很可怕啊!

      到这一步李絮反而放下心来,姬承雪大约是不会害他的,至少这时候他不会害他,这样一个大人物深夜来此就是为了害他算计他,连他自己都不信。

      没人会做一件毫无收益的事。

      “您是在可怜我吗?”李絮打开瓶子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因为我是个连口断头饭都吃不上的小孩,所以给我这个?”

      “这个是我在某本古医书上发现的药方,枣泥、蜂蜜、饴糖、面粉搓成的丸子,可以治疗心悸、大汗、头晕目眩,我想找个人试一试效果,这片牢房里你的心跳声最强劲所以……”

      “试一试吧,如果你因为吃这个死了,就不用受砍头的罪,不也很好吗?”

      丸子不大,但很甜,李絮吃了两个精神头就回来了。姬承雪站在牢门外看他的反应,脸上没什么表情,李絮也看不出来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姬承雪见他吃了丸子,点点头:“很好。”

      李絮望着那张在昏暗火光下依然美到让人失神的脸,心想: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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