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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读书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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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寒夜未尽,天地间一片混沌的墨黑。
一声低沉的咳嗽划破了烽燧内的寂静。是卫老爹。“起了。”他声音不高,却如晨钟,瞬间驱散了睡意。
窸窣声四起。卫二哥一骨碌翻身坐起,脚未落地已披上袄子。大哥也随即起身,先瞥了一眼墙角的硬弓箭囊,确认无恙,这才走向水盆。阿昭也揉着眼坐起,冰冷的空气几乎是瞬间就冻透了她,“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呵呵,”母亲笑了,温热的袄子带着母亲的体温随即包裹住她,“快穿上,别着了风寒,今日还要赶路呢,你可不能病倒。”
阿昭缩进母亲递来的袄子里,那熟悉的、带着皂角和烟火气的暖意从脖颈蔓延开来——母亲定是早就醒了,怕她受寒,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暖着她。她环顾四周,北风呼啸的烽燧冷得透骨,可她这一夜,却暖如阳春——原来,这就是母亲的爱。
卯时初刻,天边刚透出一丝蟹壳青,勉强勾勒出窗外起伏的山影。卫老爹检视着他的宝贝竹简,“西域以孝武时始通……”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在狭小的、充满柴草和人体气息的烽燧内回荡,“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卫二哥接了下去,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卫大哥的声音沉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呵出的白气。
阿昭坐在一角,努力的竖起耳朵。她听不懂那些艰涩的古文,玉门、阳关、葱岭……在她的耳朵里,不过是些遥远而模糊的地名。可她听得懂那声音里的东西:父亲的声音像磐石,二哥的像出鞘的剑,大哥的则像沉默的弓弦。他们读的不是死书,是山河,是道路,是刀锋与马蹄踏过的土地。在这寒风呼啸的土堡里,昏黄的光晕下,这琅琅书声,竟比外面肆虐的风雪更有力。
这就是读书人?她心里泛起惊涛骇浪。在她原来的世界,知识是屏幕上的字,是云端的数据,冰冷而遥远。而在这里,知识是父亲粗糙的手指抚过竹简的触感,是兄长们呵出的白气凝成的霜,是融入血脉、要用脚去丈量的长路。他们读着《西域传》,眼睛里看见的是黄沙、雪峰、商队的驼铃和帝国的命脉。
原来,书可以这样读,读到骨血里,读到生命里。她不懂西域,但她知道,这一路上背负自己的,是这些用声音和生命在丈量世界的读书人。
辰时三刻,早课已毕。
当父子三人合力推开那扇被冻得几乎与门框连在一起的厚重木门时,门外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昨日尚能辨认的蜿蜒驿道,此刻已被深可没膝的积雪彻底吞噬,蜿蜒的陇山小径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头顶是压得极低的、铅灰色的雪云,四周是陡峭山崖垂下的巨大雪檐,如同随时会崩塌的冰墙,将小小的烽燧死死围困在谷底。
“路断了。”卫老爹的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沉凝。他用力将门重新抵紧,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几片雪花还是趁隙钻了进来,瞬间融化在冰冷的地面上。
“只能等。”
一家人精心准备的启程计划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雪彻底打乱。卫老爹蹙眉片刻,招呼家人重新点燃篝火,“天意阻路,人力难违。然日日之功,不可废于一旦。既不能行,正好读书。”
“二郎,你接着昨日的,继续。”
转眼见长子已从行囊中抽出一卷更厚,边缘磨损更甚的竹简——那是《史记·大宛列传》的抄本。便不再说话,这个长子,自小聪慧,从不让他多费心。
他把目光转向蜷在母亲身边、正努力睁大眼睛的小阿昭。他脸上那因风雪而生的凝重悄然化开,露出宠溺的笑意。
“阿昭。”他轻声唤道。“你也来……”
卫老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卷用靛蓝粗布仔细包裹的竹简。他解开布结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展开一片易碎的蝶翼。里面是几片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短简,用红绳串联,显然常被摩挲。他将竹简平放在膝上,手指抚过简上墨迹,那字迹比《汉书》的篆隶更显圆润古朴。
“今日路阻,你二哥读史,知兴亡大略。你大哥……”他抬眼看了看在火光暗处已沉浸于《史记》的长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研习更深。你已读过《急就》《仓颉》,识得数百字,也背过些短章。今日,咱们开始读《诗》。”
“爹,我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吗?”阿昭故做天真的问道。在这个世界,女孩子也可以象男孩一样读书吗?她还没有接触过这个异世真实的百姓生活,她必须确立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认知——似乎所有的电视剧里,古代的女孩子稍大后便该习女红、理中馈,与诗书渐行渐远。
“自然要读。”老爹的声音不高,却如磐石落地,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喙。
“可,我要是不愿意读呢?”阿昭问,她想试探一下老爹对女儿宠爱的底线在哪里。
“不读书?这……人怎么可以不读书?阿昭,不读书,不知礼,你将来何以立身?”卫老爹惊骇的瞪大了眼晴,似乎被女儿不愿读书这件事惊住了。
“阿昭?你怎么了?”母亲也惊骇的放下手中的活计,伸手摸向女儿的额头,“又发烧了?”
阿昭眨眨眼,“没有,我就是问问。”——完了,看来这个世界对读书的要求跟她来的现代一样严格,看老爹鸡娃的样子……天呐,前世她读了二十年的书……穿越了,才五岁,难道要再读二十年?!这“穿越”岂不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上刑?
“阿昭……”卫老爹放下书走过来,将女儿抱在怀里,他似乎从女儿不愿读书的打击里缓了过来,又似乎在斟酌着怎么说服这个忽然变了性子的小女儿。
“阿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是还难受,咱们今天先不读,爹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阿昭眨着眼,心里偷偷的笑了,看来这老爹也是个女儿奴呀。
“好,爹讲故事……”阿昭配合的露出稚嫩的笑容——她倒要看看,这异世的父亲,能讲出什么故事来“收买”她。”
“阿昭你看,这卷《诗经》,这个角,被火烧过,看见没有?今天,爹给你讲讲这卷书的故事……”
卫老爹拿起那卷《诗经》,抓着女儿的手指,让她抚摸其中一片简牍右下角那道焦黑的、深入竹肌的灼痕。
“你看,”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沙哑,“这个角,被火烧过,看见没有?焦了,朽了,可字还在。”他指着那焦痕旁清晰的墨迹,“这卷经,原藏于长安太学,永昌七年,天下大乱,逆贼入城,挟持了天子。为泄愤,他们一把火,烧了长安。太学……太学也未能幸免。”
“那时,爹还在太学读书,年纪与你大哥相仿。你祖父时任太学博士,咱们卫家乃河北世家,你曾祖父官至尚书台侍郎。”老爹喉头滚动了一下,“可长安大火燃起时,逆贼只知劫掠宫室,谁又管太学藏了多少典籍,兰台存了多少孤本?……多少年搜罗的珍本秘册,就此化为灰烬……”
“当此之时,人命尚且朝不保夕,谁还记得这些竹简木牍?唯有你祖父,他死死攥住我的手,逆着逃命的人流,冲进了浓烟滚滚的藏书阁!烈焰灼面,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头顶的梁木吱呀作响,随时可能倾塌。我们一趟,又一趟,将能抢出的书简抱出来……”卫老爹的手指缓缓指向那车捆扎整齐的书卷,“就是这些了。”
“你祖父……他的衣袍全被火星点燃,手臂、后背……尽是燎泡……”卫老爹的声音哽住了,喉头剧烈滚动。他低下头,阿昭看见一滴泪水,无声地落在那焦黑的简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可他抱着书,一步也没退。直到……直到最后力竭倒下,人已经……”卫老爹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旧日的烟尘与悲恸尽数压回心底,“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竹简的绳子。他最后的话是:‘书……传下去……’”
巨大的静默在破旧的烽燧中弥漫,狂风呼啸着掠过屋顶,仿佛在为这悲壮的读书人壮行,又仿佛在嘲弄着人类的脆弱,还像……要为他们深重的苦难,再加上一重考验才够意思。
“后来,我拉着这些书,跟着流民,离开了长安。”卫老爹的声音低沉,“这些年,再难,再苦,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咱们的书,一卷也没丢下……”
卫老爹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这些年,为父亲眼见过诸侯割据,群雄混战,流民四起;见过匈奴入关,羌人破城;也见过白骨露于野,百姓填沟壑……河西这些年还算安稳。可只有武功是不行的,文治武功,没有文治,这世道就永远是今天你杀过来,明天我杀过去……刀兵相见……”
“当年你们的祖父临终前,将这几卷残书交到我手中时说,‘圣贤之道不在高阁,而在苍生’。”他望向几个孩子,目光灼灼,“这些年我辅佐窦将军治理河西,开屯田以足民食,兴水利以利农桑,建学堂以启民智……所求者,无非是让这乱世中挣扎的百姓,能活得像个人样,能知晓礼义,能看见希望。”
他顿了顿,将那卷《诗经》握在手中,声音愈发低沉,“阿昭,你要明白,这些竹简,再是珍贵,终究是身外之物。大火能烧毁它们,战乱能夺走它们,岁月能磨灭它们。真正烧不毁、丢不掉、烂不了的,是记在心里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读书……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它传下去……”
“你今日诵读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续那场大火里险些断绝的道统。道不断,则人心有矩,世道有光。”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那卷《诗经》轻轻放到阿昭手中。
“爹……”阿昭红了眼眶,“我读……”
原来,是这样。
原来,“毁于战火”,轻飘飘四个字背后,是如此沉痛的血泪故事。
在她原来的世界,知识是浩瀚无边的汪洋,是屏幕上永不枯竭的数据流。那些为应付考试的苦读,不过是丰饶中的抱怨。知识在那里泛滥成灾,唾手可得,图书馆、互联网,任何一条信息都像空气一样寻常。
可在这里,书籍是如此稀有、如此脆弱、如此沉重。它是祖父用生命从火中抢出的几卷残简,是父亲用一生守护的、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孤本。它是一字一句,用血、用命、用无数个寒夜里的油灯和冻僵的手指,才得以存续下来的火种。博士的头衔不是用来炫耀的资本,而是以命换书的门槛。
阿昭低头看着简上“关关雎鸠”的墨迹,那圆润古朴的笔画,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数先贤、无数像祖父一样的读书人,用血肉之躯在时间长河中刻下的印记。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她读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读书,不是为了“应试”,而是为了“续命”——续这文明之命。
这责任,比千钧重担更甚。她那句“如果我不愿意读呢?”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的轻佻,刺耳得让她无地自容。
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撞击着门窗。可阿昭心中,却燃起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她最后一丝对“读书”的厌倦与轻慢——在这片土地上,琅琅书声,不是装饰,不是消遣,而是先人用血换下的道统,是治世的火种。
“原来这就是薪火相传……”她在心中默念。没有宏大的排场,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几个读书人默默守护着一车竹简,在漫漫长夜中等待黎明。
“爹,您教我吧,咱们今天就读《诗》……”
“《诗》三百,思无邪,”卫老爹把女儿瘦弱的身子抱在怀里,将羊皮袄裹得更紧些,“古人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诗,不仅是为了识文断字,更是为了明心。”
他拉着女儿的手,轻点竹简上“关关雎鸠”四字:“你听这‘关关’之声,是鸟鸣,是天地间最自然的和音。读它,心便能‘兴’——兴起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和谐的感知。这便是‘兴’。”
“再看‘在河之洲’,水中有洲,洲上有鸟。读它,你便‘观’到了这世间的景致,知道了万物各有其位,各有其所。这便是‘观’。”
“雎鸠雌雄相伴,不离不弃。读它,你便懂得了‘群’——人需有伦常,有伴侣,有家室,方能相亲相守。这便是‘群’。”
“若有一天,雎鸠失偶,孤鸣于洲,那声音必是哀怨的。读它,你便能‘怨’——体会那离别之苦,失伴之痛,懂得人心的幽微曲折。这便是‘怨’。”
“来,跟我一起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卫老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冬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古老而温厚的韵律。阿昭依偎在他怀里,小手被父亲宽厚的手掌包裹着,指尖随着父亲的引导,在竹简上轻轻划过。
随着父亲的吟唱,母亲柔和的声线和兄长们清越的声音都加入进来,低沉的、柔和的、清越的、清亮的……不同的声线在狭小的烽燧里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温暖的声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风雪依旧在门外咆哮,撞击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呜咽。可在这土墙之内,在这跳跃的篝火旁,却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悄然生长。那琅琅的诵读声,像一簇簇微小的火苗,驱散了严寒,融化了冰霜。
羊皮袄的暖意、母亲身上的皂角香、兄长们呼吸的白气、父亲胸膛的起伏、竹简上墨迹的幽香……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这古老诗句的韵律里。这破败、冰冷、被风雪围困的废弃烽燧,竟在这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所充盈。
那不是春天的暖风,却比春风更暖;那不是盛开的百花,却比花香更沁人心脾。
“爹,《诗》为五经之首,为什么开篇是一首情诗?”看着父母和兄长们动情投入的样子,阿昭疑惑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