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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古来征战地 ...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如今,他们一家,就走在这胡汉反复争夺的战略要道上,这破旧的烽燧里,不知曾有多少戍客白骨,思归苦颜。那些在课本里默背过的诗句、地图上遥远的线条,终于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河西走廊”四个字,此刻成了脚下的冻土、耳畔的狼嚎、父亲炭条下蜿蜒的山河。

      父亲的声音仍在继续,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槐氏现在要同时防备东面的朝廷军和西面的河西军,兵力捉襟见肘……而大夏新朝得河西,则天下一统,复旧日荣光可见矣!”
      “爹,河西既然能自立,为什么还要献地归顺?”阿昭问道。
      卫老爹将竹简轻轻合上,望向烽燧外苍茫的雪夜,声音低沉:“阿昭此问,正是要害。河西看似可自立,实则有三不可。”
      “其一,礼法之不可违。”父亲的手指抚过竹简上“汉”字的刻痕,“窦氏出身河北世家,受汉室恩典,食汉禄、佩汉印。今虽天下板荡,然君臣大义岂可轻废?此乃血脉相连之理。”
      “其二,生计之不可断。河西虽产良马,然铁器、盐帛皆仰关中。槐氏据陇右,阻断商路,常致河西粮价高企,民多饥色。打通商路,在所必然。”
      “其三,胡患之不可独当。去岁先零羌与匈奴左部会盟,若不与中原结盟,河西将腹背受敌。”
      烽燧内陷入沉寂,唯闻柴火噼啪。卫老爹将女儿往怀中拢了拢:
      “窦公常言‘河西乃汉家之河西',为臣者当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炭条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坚实的线,“如今新朝已立,正该看准时机,使关河一体。”
      “其四,新朝天子乃窦公的河北旧识,其人英雄盖世。如今他遣使持节而来,问‘将军尚记得当年之志否?’窦公闻之涕泣,遂下了决心。”
      卫二哥突然插话:“所以窦公是念着旧日情分?”
      “不止。”父亲摇头,“更因他明白,河西就像这条丝绸之路上的驿站。”炭条在墙上画出连绵的烽燧,“单个驿站再坚固,若整条驿道断绝,终将沦为孤岛。唯有与中原血脉相通,才能使河西永续。”

      “窦公可真是英雄,这么大家业,说放下也就放下了……要是我,我可舍不得。”阿昭感慨。
      老爹轻抚阿昭的发顶,炭条在夯土墙上缓缓画出一个完整的圆:“阿昭可知这天下至理?在其位谋其政,若心存万民,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他的手指沿着圆圈慢慢描摹:“窦公当年初镇河西时,不过而立之年。二十年来,他亲眼见过流民易子而食,见过羌胡掠边后的断壁残垣。正因深知战乱之苦,才明白一统之贵。这大家业不是放下,而是化私为公。”
      “要知道,‘河西之富,富在通衢'。商路畅通则税赋足,税赋足则仓廪实,仓廪实则可养精兵保境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大家业。”
      阿昭点头,这或许就是乱世中最难得的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握紧剑柄,更知道什么时候该松开拳头。

      卫老爹将手中的炭条轻轻搁下,叹道:“窦氏之功,不在献地,而在安民。中原动荡之际,河西凭一己之力屯田积粟,养兵御敌,硬是将匈奴挡在关外,保得边疆安宁,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这才是真正的功业。”
      “张掖,就是‘张国臂掖’的意思,酒泉,‘城下有泉,其味如酒’,冠军侯大胜之后,倾御酒入泉与将士共饮,故而得名。还有武威,敦煌……这些名字,哪一个不是铁血铸就?一旦有失,中原便彻底暴露在匈奴铁骑之下,千里沃野再无屏障,京畿门户洞开。再想夺回来,不知要倾尽多少国力,牺牲多少性命,才能重新扼住这生死攸关的咽喉要道。”
      卫照望着简陋的地图,看着被河西的风沙吹得面相苍老的父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条通道对华夏的分量——那不仅是商路,分明是帝国命脉,是农耕文明抵御游牧铁骑的脊梁,是文明与野蛮之间无声的界碑。它承载的不只是丝绸与驼铃,更是无数人世代相守的家园与希望。在这风雪孤戍之中,她终于读懂了史书上那些冰冷地名背后滚烫的重量:守住这里,就是守住了中原的呼吸。

      火光忽明忽暗间,卫二哥突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道:“父亲,儿愿效冠军侯故事,经略西域,护其商道,断匈右臂!”
      烽燧内骤然一静,连呼啸的北风都似屏住了呼吸。卫老爹凝视次子良久,将手中炭条递给少年,“说说看。”
      卫二哥接过炭条,在残壁空白处唰唰几笔,勾勒出一幅详尽的路线图:“父亲您看,如今河西虽在,但西域诸国仍畏匈奴如虎。儿想从酒泉出玉门,先通乌孙,再联大宛。”炭条重重点在葱岭位置,“只要在此设立互市,便可切断匈奴与羌人联络——这才是真正的断其右臂!”
      阿昭看见大哥的拳头攥得发白,父亲的眼角微微抽动,母亲更是紧紧抓住儿子的右臂,颤声说道:
      “二郎……咱们进京去……”
      “痴儿!”卫老爹缓了片刻,“你当这是前朝霍去病时代?如今的朝廷……哪有余力……”
      “父亲,我知道。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母亲放心,儿不会莽撞行事……儿子跟着蓝将军,学了很多,儿子一直在准备,等待时机成熟。”

      “二哥,为什么在葱岭设互市,就能断匈右臂?”本着不懂就问的精神,阿昭仗着年纪小,毫不犹豫的开口。
      阿昭的问题问得直白,却也问到了要害。卫二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炭条在掌心轻轻一叩,目光扫过父亲紧锁的眉头、母亲和兄长忧虑的神色,最后落在那幅残壁上的路线图上:
      “阿昭,你且看——”他蹲下身,炭条顺着路线图向西延伸,“匈奴居北,控漠南,势大而贪。羌人居西,据河湟,控青藏之门户。若二者合流,一自北而南,一自西而东,夹击河西,我大夏腹背受敌,边患永无宁日。”
      “而此地,”在指着葱岭,“正是北通匈奴、西连西域、南接羌地之咽喉!匈奴欲结羌人,必经此道遣使联络,或暗通货贿,或约期共举。若我大夏能先占此地,设互市,立烽燧,驻精兵……”
      “商旅自此而过,必归我节制。匈奴使者若想南下,要么绕道千里,耗时费力,消息难通;要么便要穿过我互市重地——届时,一纸文书可扣之,一队甲士可擒之!商路在我手,消息断于途,匈奴与羌,虽近在咫尺,却如隔重山,耳目闭塞,号令难通。”

      他抬头环视众人,少年的语气愈发坚定:“这互市,不只是买卖丝绸马匹之所,更是我大夏之眼、之耳、之刃!西域诸国见我势盛,互市有利,自然背匈而附汉;羌人若知匈奴无力援己,又贪我中原之粟帛,亦将渐生离心。如此,不待一兵一卒北伐,匈奴之右臂,已自断矣!”
      阿昭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原来……互市也能打仗?”
      卫二哥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少年人的锐气:“正是。以商道为阵,以货殖为兵,以信义为旗——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冠军侯长驱万里,固是英雄;然若能以一市之设,安数千里之边,岂非更大之功业?”

      话音落下,烽燧内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连卫老爹紧锁的眉头也微微松动,火光映照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激赏与深沉的忧虑。
      “可是二哥,这边市要驻重兵把守才能持久吧?”阿昭思索良久,开口问道。
      “正是。阿昭真是聪明。”卫二哥点头,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抬手在葱岭互市旁画了一个方框,“戍卒、烽骑、斥候,缺一不可。互市所在,便是军镇所在。”
      阿昭眉头皱得更紧,学着父亲的样子,斟酌着说:“可朝廷如今……父亲方才也说了,哪有余力西顾?粮饷、兵甲、车马,哪一样不是耗资巨万?若无朝廷支撑,这互市怕是立不起,立起了也守不住。”
      “是啊,所以我想着,这兵,也不必全靠朝廷调拨。”卫二哥点头。
      “哦?”阿昭睁大了眼。
      “其一,”卫二哥竖起一根手指,“可募边地豪强、归附胡骑,编为‘义从’。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熟悉水土,骑□□熟,又与匈奴、羌人有血仇,战心最烈。朝廷只需授以名号,许以战功爵赏,其粮秣可部分自筹,或以战养战。”
      他竖起第二指:“其二,互市之利,取之于商,用之于防。凡经此道之商旅,课以薄税——非为敛财,实为聚资。此税专设‘边防司’掌管,所得尽数用于修缮烽燧、购置马匹、犒赏戍卒。商路越通,税入越多,守御之兵便越强。此乃以商养兵,循环自足。”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其三,最为紧要——兵不在多,而在精,在于势。只要我军牢牢扼守葱岭要道,互市繁荣,四方归心,便成‘形胜’之势。匈奴知我有备,又无利可图,自然不敢轻犯。羌人见我势盛,互市可得衣食,亦将安分守己。届时,千余精兵,足以镇守要害,何须万马千军?”

      阿昭听得连连点头,喃喃道:“以商养兵……以势慑敌……二哥真是大将之才……”
      卫老爹一直沉默听着,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说得轻巧。募‘义从’,恐生骄兵;征商税,易招怨怼;若互市不成,反蚀粮饷,岂不成了边患之源?”
      “父亲,儿子不敢欺瞒。此策确有千难万险,非血气之勇可成。募义从、征商税、扼天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边患之始。”
      卫二哥声音沉稳,带着超越年龄的清醒:“故儿子所思,并非今日便请缨西行。朝廷方息兵戈,务在休养生息,国力未复,仓廪未实,此时轻言远略,徒增纷扰,于国无益,于己无功。”
      “儿子愿入太学,潜心研习典章、边政、舆地之学,广结志同道合之士。待朝廷国力日盛,锐意经略四夷之时;待儿子学成谋定,能筹万全之策之际——那时,再请命西出,或可不负此志。”
      火光映照下,少年的脸庞褪去了几分莽撞,多了几分沉毅。他缓缓起身,将炭条轻轻放回原处,如同收起一柄未出鞘的剑:“如今之计,唯有静待时机,厚积薄发。待东风起时,儿子定当效命疆场,以践今日之言。”

      卫老爹久久不语。火光映照下,卫照分明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二郎,这条路,不好走……”
      良久,他将那只装着递霍将军算筹的锦囊递给次子:“明日起,开始背《西域风土记》。”
      阿昭看见二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火光映照下,他额前未干的汗珠正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狼嚎从箭窗灌进来,却吹不散父亲那句“背熟西域记”里暗藏的期许——那是少年炽热的抱负第一次得到的回应。

      读《汉书》读成了卫二哥的突袭,一家人的情绪都有点失控。火把的光影在夯土墙上剧烈晃动,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时间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睡吧……”卫老爹放下《汉书》,“今日就到这里,明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寅时三刻起身,梳洗用饭,卯时初刻,诵读《西域传》半个时辰,再启程赶路。路途劳顿,功课不可荒废一日。”
      卫老爹将火把插入门边的铁架,屋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几缕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炭画,又扫过妻女和两个儿子年轻的脸庞,声音低沉:
      “路是人走出来的。进京,是第一步。读书,是日日不可断的根基。”

      狼嚎依旧在远处回荡,北风呼啸着掠过烽燧的箭窗,吹进几片碎雪。一家人陆续躺下,粗布被褥下,是难以入眠的心跳。
      阿昭躺在黑暗中,耳边是母亲均匀的呼吸和大哥轻微的鼾声。她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二哥那幅葱岭互市的草图,父亲那句“史书只记功业”,还有那句“明日卯时初刻,继续读《西域传》”,在脑海中反复交织。进京的路,西域的路,少年的路……仿佛都融进了这无边的夜色里,漫长,未知,却又在父亲那沉稳的脚步声和明日必将响起的诵读声中,透出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亮。
      “二哥还这么小,他怎么……难道真有人是生而知之?还是……他也跟我一样,是穿越来的?”半梦半醒之间,阿昭忽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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