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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劫后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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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校尉,”父亲声音沉缓,“是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那受伤的校尉强撑着坐起,哑声道:“回参军,三日前我等奉命押送军饷往金城。行至黑水河谷,突遇马匪袭击。那些人……”他剧烈咳嗽几声,“那些人进退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假扮!”
“军队?可听出口音了?”
“参军明鉴……有人喊了句‘速战速决’,带着狄道那边的腔调……”
父亲沉吟了一下,“陇西……窦氏上表归顺未久,陇西就敢劫掠军饷……”
暮色渐沉,卫老爹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扔进篝火,他望着西北方向,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就着篝火的光,父亲在膝上铺开一张薄绢。“季融兄台鉴”几个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黑水河畔芦苇丛中,豺狗窃踞。此辈虽着麻衣,行止却似陇西猎户……”父亲写到这里突然停笔,转头对赵敢道:“那伙人用的兵器,可有特征?”
校尉忍着伤痛答道:“有三人使的是弧形马刀,刀背带锯齿,像是……”
“陇西的制式。”卫老爹点了点头,继续运笔如飞:“其刃如新月,背有狼牙,当为槐氏豢养之獠无疑。兄当谨防东墙之祸……”
写到最后,他用指甲在署名处划了一道细痕。卫照想,这肯定是他们的暗记。
“大郎,”父亲将信用火漆封好,“你带两个人,连夜送往窦公府上。记住,要亲手交给窦公的贴身家将窦勇,请窦公派一队亲兵来接应。”说完又补了句:“告诉窦公,黑水河谷的芦苇,该割了。”
天色渐沉,篝火在呼啸的北风中明灭不定。卫照裹紧羊皮袄,看着父亲将密信交给大哥时凝重的神色。
许多年后,当她坐在崇政殿上翻阅《河西志》时,才真正明白建元七年冬这场劫饷案如何改变了西北格局。
此刻的她尚不知晓,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阿昭困了?”父亲用大氅将病弱的女儿裹紧。
“不困……爹,敌人会追来吗?”卫照有些害怕。
“也许……”卫老爹答道。话未说完,突然神色一凛。远处传来异样的马蹄声,不是大哥离去的方向,而是——
二哥卫超猛地站起身,箭已搭在弦上。父亲单手按住腰间佩剑,另一只手却仍稳稳护着卫照。
“卫公?别来无恙。”
树影里走出十余骑,皆着粗布麻衣,却个个腰背挺直如枪。为首之人面上横亘一道刀疤,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多年不见,卫公是愈发清减了。”那人翻身下马,皮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声响。
卫照感觉到父亲的身体骤然绷紧,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发白。“槐三?”父亲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是你?你不是在陇西……”他突然住口,“你还活着……”
那被唤作槐三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托参军的福,当年若不是您从乱军中把我刨出来……”他说着伸手摸向腰间,卫超的弓弦立刻绷紧。
“黑水河的事……是你做的?”父亲扫过槐三身后那些伪装成马匪的陇西兵,话锋一转,“你,是来追杀的?”
槐三的笑容渐渐凝固。他解下腰间水囊灌了一口,酒气顿时在寒风中弥漫开来:“参军还是这般明察秋毫。不错,黑水河那票买卖,是我们做的。”
卫照心想:完了……这些人凶神恶煞的,要杀他们这几个残兵败将,再加上卫家这几口老弱,那还不得跟砍瓜切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呀。
“槐三,你还是这么心直口快,怎么样,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卫老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
槐三一愣,显然没料到卫老爹竟不急着追问劫饷之事,反倒先问起他的境况。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哼道:“托参军的福,死不了。”
“陇西这几年收成如何?槐将军当初说要给军校们分地屯田,如今可兑现了?”
——这一问,直戳槐三痛处。陇西槐氏素来苛待部曲,军饷常被克扣,底层士卒怨声载道。
槐三身后几名陇西兵闻言,眼神闪烁,有人低声嘟囔:“分地?连饷银都拖了半年……”
“那……唉,陇西的待遇可比不上河西。河西窦公门下将校,凡立功者,赐田二十亩,宅一区……”
“立功的人,都能分吗?”槐三身后有人小声问。
“当然!此事一直由老夫主持,军功报上来,只要核实,立刻会有赐田下去,怎会有假?”卫老爹斩钉截铁。
得给老爹搭台!卫昭想,独角戏唱不下去……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槐叔叔,既然陇西连饷银都不发,你还在他那里卖命做什么?不如转投河西,只要立了功,房子和地都有了。”卫照从父亲怀中探出头,用五岁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说道。
槐三闻言,脸色阴晴不定。他又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小丫头懂什么!”他嗓音沙哑,却透着一丝动摇,“我们刚劫了河西的饷银,转头投奔?窦公第一个砍了老子的头!”
——这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顾虑:不是不想投,而是不敢投。
卫老爹抓住关键,立刻接话:
“槐三,你劫军饷时,可曾杀过河西士卒?”
槐三一怔:“这……”
卫老爹步步紧逼:“赵敢他们只是护饷兵,以你槐三的勇猛,若真下死手,他们还能活到现在?”
“话虽如此……”槐三踌躇。
“爹,我听说战场上各为其主不算仇怨!槐叔叔是奉军令行事,又不是私人恩怨,劫饷的事,怪不到槐叔叔他们身上来吧?”卫照搭话。
“当然,要怪,也只能怪下这个军令的人!”卫二哥脆声应道。
槐三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身后那些同样面露动摇的陇西兵。他攥紧酒囊,指节发白,最终长叹一声:
“卫公,你说得轻巧……可我们手上沾了河西军的血,窦公岂能容我们?”
“河西军规第七条——‘缴械不杀,降者不究’。你若愿将功折罪,窦公非但不会追究,反而会重赏。”眼见槐三动摇,卫老爹再接再厉。
“功?功从何来?”槐三问道。
“军饷可还在你们手上?”卫老爹锐利的目光直视槐三。
槐三一怔:“自然……在的。藏在黑水河那边,有人守着。”
“那便好办了。”卫老爹从怀中取出私印,“我写两封信。一封给窦公说明你们是执行军令,另一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槐三,“你们带着‘夺回’的军饷,送去河西大营,我来给你们请功。”
“如此……”槐三沉吟。
“槐叔叔,那饷带回陇西的话,发到你手里,可能买二十亩田一区宅?”阿昭故做天真的问道——话说,为了能从这伙伪装的贼兵手中逃出去,她调动了前世二十多年人生中的全部智慧。
“当然……不能。”他犹豫的看向身后的陇西兵,“你们……”
“槐校尉!咱们现在在河西的地界……若回去了,就再没有机会!”陇西兵中一人高声喊到。
槐三犹疑的看向眼前的河西伤兵和卫家一家老小,以及……几辆装满行李的牛车。
“槐将军有所有知,卫参军在咱们河西,一言九鼎!卫参军的话,就是窦公的话。且卫参军对你槐将军既有救命之恩,他又怎会害你?”倚在一旁养伤的校尉赵敢突然开口。
卫老爹咳嗽一声,目光扫过槐三腰间的刀:“槐校尉,窦公的刀……可从不砍自家人。”
“此功一立,你们此后……就算不去战场拼杀,也能是有家业的人了。老夫在此……”他轻笑一声,目光钉住槐三握缰的手,“……静候将军佳音。”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枯林,火把的光影在槐三阴晴不定的脸上跳动。他终于缓缓抬起手,示意身后的陇西兵放下武器。
“卫公,”槐三嗓音沙哑,眼底却燃起一丝新的希望,“若窦公真能既往不咎……”
“老夫以性命担保。”父亲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内敛却不容置疑。
卫昭望着父亲紧绷的下颚。火光映照下,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容竟透出几分铁血峥嵘。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平日里最爱对她露出笑脸,看着人畜无害的书生,能在河西这种粗犷的地方活下来,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槐三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槐三,愿听卫参军调遣!”
他身后的陇西兵面露喜色,随即纷纷丢下兵器,跪倒一片。
父亲走上前,亲自扶起槐三,低声道:“军饷务必原封不动送回,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走漏风声。”
“参军放心!”槐三郑重点头,转身对部下喝道,“听我号令……”
“槐将军且慢,”卫老爹突然抬手,“带上赵校尉同去。如此,夺回军饷之功,方有见证。”
槐三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抱拳道:“参军深谋远虑!末将这就安排。”说罢亲自扶起赵敢,将卫老爹的信郑重收进怀中。
卫照蜷缩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望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原来无论在什么时代,为了生存下去,人们都要如此费尽心力、绞尽脑汁。这乱世之中,活着本身就是一场需要耗尽全力的拼博。
在此后的岁月中,卫昭经历了无数次危机,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直面敌人的屠刀。看着父亲面不改色地与敌人周旋,不但救下全家性命,还能策反敌人,她第一次对小老头似的父亲有了信心。那是孤弱无依、初来乍到的女孩对力量和智慧的崇拜。
夜风掠过枯枝,此时的卫昭不会想到——这场“劫后余生”,不过是老天给她的第一份见面礼。
风雪渐急,卫昭却觉得心头滚烫。她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出一丝踏实的安全感。
——原来,真正的力量,不是蛮横的刀剑,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是绝境中仍能四两拨千斤的智慧。
许多年后,当她站在权力的巅峰,面对群狼环伺的朝堂时,总会想起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教给她的第一课,从来不是如何挥剑,而是如何……执棋。
当然,还有就是……只要还有说话的机会,就有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