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的海之心》沈无相

9、第 9 章

　　第二天，HSK的考场上，夏长安正盯着窗外泛黄的枯叶走神。

　　天晓得他一觉醒来有多混乱。

　　一睁眼，是陌生的天花板。再一看，是陌生的床。

　　右手莫名有点酸，仰起身来一看，怎么还有个人？！

　　夏长安慌乱地松开手，动静惊醒了黎泊，他揉了揉被夏长安抓出红色印子的手腕，打了个哈欠自然地问：“你醒了？还有没有不舒服？”

　　夏长安茫然地摇头——虽然他感觉胃里一股苦味。

　　黎泊看着夏长安戒备的眼神，失笑着解释：“你昨天喝多了，同事送你来的，我可没绑架你。”

　　听起来很合理。

　　但夏长安始终觉得哪里漏了一环，陈谦为什么会把自己送到黎泊手里？

　　黎泊又为什么一副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

　　昨晚发生了什么？

　　宿醉导致的头疼让夏长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晕的。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匆忙道了谢，夏长安跑也似的回了自己那。

　　黎泊问：“过会我去接你？”

　　夏长安这时脑子一片糨糊，哪反应得过来，只说：“都行。”

　　现在趁监考的时候复盘，夏长安才想起来他答应了今天和黎泊一起去尤尔马拉。

　　钟上的数字跳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考生抓耳挠腮，有的考生托着脸下笔如有神。时间慢慢紧迫，随之焦灼的除了考生，还有夏长安。

　　良好教养和紧张的情绪互相拉扯，夏长安一会觉得去玩玩嘛，问题不大。一会又觉得莫名紧张，运动手环显示他的心率到现在就没下来过。

　　徐松今天也是监考官，收拾完东西见夏长安在工位，扔过来一包果干。

　　“夏老师还不下班吗？”

　　夏长安拆开包装，取了片橙子放嘴里，没嚼两口就给他酸懵了，“马上走了，这橙子好酸呀。”

　　“哈哈哈哈你心思都飘哪里去了，这不写着柠檬嘛。”

　　“哦哦，没看见……”夏长安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到黎泊站在过道，正四处找着什么。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黎泊噙着笑，用指节敲了敲办公室的玻璃窗。

　　“你好，请问你找谁？”徐松帮黎泊开了门。

　　“Summer老师。”

　　徐松扭头对夏长安说：“夏老师，你朋友？那你们聊，我先走了哈。”

　　夏长安定定地看着黎泊，“你怎么找来了？”

　　“给你发了消息你没回，我来看看。”

　　“消息？”夏长安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心想他俩什么时候加上微信了，点开一看，一条来自“Libre”的未读信息躺在微信最上方。

　　[Libre：来接你？]

　　“哦不好意思，刚刚监考没看手机。”夏长安故作镇定，手在桌面上胡乱理了理，“现在差不多没事了，我们出发吧。”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办公室在这？”

　　“路上见到了个小女孩，我问她有没有一个很漂亮的年轻男老师，她给我指了路。”

　　“这么巧哇……”夏长安突然意识到黎泊话里的戏谑，无奈地瞥了眼黎泊，最后又忍不住笑了笑。

　　公交站空落落的，夏长安下意识和黎泊保持距离，用公交站的牌子将两人隔开。

　　这种诡异的、无言的氛围竟然持续了一路。

　　夏长安悄悄观察黎泊，发现他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无端有些气恼。他开始洗脑自己，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然好像就落了下风。

　　公交晃晃悠悠地来到巴士站，坐上巴士后又晃晃悠悠地往海边驶去。

　　夏长安还没有去过里加老城和市区以外的地方，巴士路过城郊，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七彩的房子，稀疏的小平房布在路边，植物野蛮生长。

　　古老的里加，现代的里加，而这里是被人忽略的里加。

　　“这个时候淡季，不知道沙滩上人多不多。”黎泊率先打破沉默。

　　“希望游客少点，人多的海边没那个味道。”

　　“说起来我还没正经看过海。”黎泊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下垂。

　　夏长安有些意外，脱口而出：“怎么会？你之前不是有电影就是在海边拍的吗？”

　　黎泊苦笑一声，“你看过《入夏》？”

　　夏长安没有否认。

　　以往黎泊没跟任何人聊过工作上的事情，一方面是不方便讲，大家都是圈子里的人，传出去自己的抱怨也不好听。另一方面，也没必要，事情的结局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但现在，他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了，在里加讲的小话，管它会不会传回国内。

　　他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语气毫无波澜。

　　“那个片子的男一轧戏，人在内地拍着另一部大制作，围读也没空来，只能就着他的安排在横店把大部分戏份拍了。海景其实就是找了个内陆的湖补拍。”

　　夏长安皱了皱眉，问：“演员的权利这么大？”

　　“没办法，人家是电影大老板的儿子，来娱乐圈玩票来了。”黎泊一耸肩。

　　“都有大制作了还来拍《入夏》干什么？”

　　“当时《入夏》的作者刚好红了，这本书是作者前期的作品，走的文艺风。那人估计是想流量和口碑两手抓。不肯好好下功夫拍，天天在剧组折腾。哦对，还有那个男二，嫌高光少，他经纪人天天嚷嚷要改剧本。”

　　“……”

　　“拍完了又说担心双男主题材播不了，要加一条女主线，让我把剧情改了。”

　　“原来的故事是双男主吗？”作者表示本人都不知道他俩算什么感情。

　　“不是，”黎泊苦笑道，“压根没一个人完整地看过原本的故事，一开始就说要改成HE的爱情线，拍完后看风向不对，又不肯放弃这口流量，要改成擦边。还想让我联系原作者一起宣发，我都没这个脸。”

　　夏长安沉默了一阵，又问：“那为什么最后没联系他？”

　　“泠风。”黎泊突然定睛，喊出这个名字，情绪上有了起伏。

　　夏长安身躯一震。

　　“你知道这个作者吗？”

　　夏长安又松了一口气，“他怎么了嘛？”

　　“他是个很好的作家，他写了很多美好的故事，我觉得他不应该为这么一个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背书。”

　　“……但他只是一个网文写手而已，”夏长安顿了顿，眼神迷茫起来，“我知道他，他后面天天被人吐槽。”

　　“换了个题材而已，又没有说哪种题材就更高贵，他写出来能被人喜欢，就是他的魅力。他的每一个主角都很饱满，他的每一个情节都环环相扣、水到渠成。”

　　“你看过他的很多小说吗？”夏长安低下头，看不清他的眼睛深处有什么。

　　“基本都看了，就拿他现在连载的这本小说来举例，从囚徒困境里写人性幽微，从百鬼夜行中找殉道者，虽然受到很多限制只能一笔带过。泠风就算是转型后，也没有辜负任何一个故事。”

　　夏长安觉得如果这段话是一条长评，他一定会用小号点赞，然后截图保存起来。

　　怎么这么会夸。

　　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写的时候其实没想太多。

　　黎泊接着严肃道：“我觉得他转型也很无奈吧，一切都是市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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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也不是。

　　夏长安回忆了一下自己最初改风格的原因，好像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有个好的榜单，能有更多的曝光。后来越来越红，他反倒被架住了，担心读者流失、担心数据下滑。

　　在叫好和叫座之间，是他自己选择了叫座。

　　算是作茧自缚。

　　“能有你这样的读者，他会很高兴的。”夏长安话音刚落，远处的一抹蓝随着巴士的前进慢慢浮现。

　　尤尔马拉到了。

　　厚重的原始松树一层一层叠在海水的对岸，绵延悠长的海岸线一眼望不到头，细软的白沙上鸟儿比游客多。

　　情侣在木制长椅上享受日光，两个小孩在用沙子搭着他们自己的城堡，骑行者风驰电掣，所到之处惊起一滩海鸥，灰蓝色的羽毛最终与天色融为一体。

　　夏长安提着鞋子，体会身体下陷时沙子与脚面摩擦的粗粝的触感。

　　“这的海水真干净啊。”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完美复刻了天上的云，让人一时分不清天上人间。

　　夏长安和黎泊并肩走在海水变蓝处，澄澈通透的冰蓝色海水向他们涌来。

　　“真想把《入夏》再拍一遍。”黎泊捡起地上的松果，用力一抛扔向大海。

　　夏长安笑着回应：“拍。”

　　“哎，可是没版权。”

　　夏长安刚想说这算什么问题，旋即想起来，他自己也没有版权。在和平台重新签合同前的所有小说，版权都在平台手里。

　　一个没有实权的导演，一个空有名头的原作者。

　　倒是意外和谐。

　　前方有几个人在打羽毛球，对面一个用力，羽毛球直冲夏长安面门而来，黎泊伸手抓住了羽毛球，想给那人丢回去。

　　只见他们交谈了几句，随后两个人把拍子递给了另一个人。

　　灰棕色卷毛的年轻男生打着招呼跑过来，嘴里说着什么，夏长安只能听懂一个“Bonjour”——这还是因为某个室友天天念叨的奶茶品牌。

　　男生和黎泊聊起来。

　　黎泊的法语比夏长安以前看影视剧时听到的要缓一点，语调低一点，词与词之间更加分明。

　　还蛮好听，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