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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凤冠霞帔,忍字当头 ...

  •   满室红烛高烧,淌下的金液泼在描金雕花的陈设上,晕出一片富贵的暖意。甜腻的合卺酒香缭绕着,混合着嫁衣崭新锦缎所散发的、价值不菲的气息——那是沈括用无数冤魂堆砌的财力,如今却成了装点我这场复仇大戏的背景板。
      顶着“嫡女沈若慈”这块名动京师的锦绣招牌,我这沈家那位“刻意遗忘”的、却又实实在在占着二小姐名分的沈宁,终究是循规蹈矩地被抬进了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府。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一派冠盖京华的热闹景象,只可惜,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冰冷的、等待复仇的心。
      拜天地?我的膝盖在默默祭奠它的无辜。沉重的凤冠压得我脖子都快直挺出个“忍”字来!这层层金玉珠翠,哪里是镇宅,分明是镇头!每走一步,都感觉颈椎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金线刺绣的领口,精致得如同精工细作的刑具,磨得脖颈发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沈家嫡女这万人艳羡的“风光”,于我,不过是场硬生生抗住的体面,一场精心编排的、供人观赏的傀儡戏。
      我就是那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脸上挂着标准的、僵硬的笑容,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剪断这些该死的线。
      高堂?堂上供奉着萧彻那位传说中云游四海、羽化登仙般的先父牌位,牌位前香烟袅袅,一派庄严肃穆。并立其侧的,便是那位笑容慈和、目光却如量尺般精准,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新妇骨血斤两都称个分明的继母魏夫人。
      她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身深紫色绣暗纹的褙子,头戴抹额,珠翠环绕,威仪如山。她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新进门的儿媳,更像在审视一件刚运抵库房的珍稀古玩,掂量着它的成色、价值,以及……是否存在瑕疵。
      那目光里的打量,比府里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还要噼里啪啦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暗自警惕,这位魏夫人,恐怕才是将军府里最难应付的角色之一,她的“慈和”,不过是最精致的面具。
      夫妻对拜?我垂眸屏息,视线定在近前那双绣着繁复云纹的玄色锦靴上。靴底厚实,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料子,沉稳得像镇府基石,存在感不容忽视。
      我甚至能想象出这双靴子的主人,平日里是如何踏遍沙场,浴血奋战的。心里暗自腹诽:这靴子的针脚,比我绣的暗器袋还密实,看来将军府的绣娘工钱不低,或者说,萧彻对自己的东西,要求向来严苛。
      我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他在想什么?他看穿了多少?这场戏,他是否也乐在其中?
      冗长,太冗长!礼乐、赞辞、伏拜……一套流程下来,脑子里塞满了繁文缛节的棉花团,嗡嗡作响。
      京中贵胄皆知沈家有位被捧在手心、光耀门楣的嫡女沈若慈——容貌倾城、才名远播,一曲《霓裳》颠倒众生,引得无数王孙公子竞折腰。聘礼的香风能将半个京城醉倒,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可有几人知道,沈府里还有个晚出世一时半刻、却同样流淌着沈括血脉的沈宁?府中规矩森严,下人对“二小姐”该有的礼数半分不少(父亲沈括最爱惜羽毛,“体面”二字刻在骨子里,断不会让外人抓住把柄,说他苛待庶女——尽管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晚生半刻罢了),吃穿用度亦是上乘。
      只是那份由“嫡庶虚名”划开的无形鸿沟,以及在家族谋划中我这个“备选”的尴尬定位,终究让人意难平。如今,却要借着嫡女的名头,嫁入这虎狼之地,真是天大的讽刺!
      如芒在背!陪嫁的张嬷嬷是沈府“大小姐”行为守则的活体扫描仪,她那堪比宫廷尚仪的目光,一丝不苟地焊死在我身上。每个回头的弧度、每个迈步的尺度、每次微笑的张度,都需合乎沈府千金的仪范,多一分则妖冶,少一分则木讷。她就像一个移动的监控探头,时刻提醒着我:你现在是沈若慈,你必须完美无瑕。
      这演的何止是新娘?分明是刀尖行走的平衡戏。张嬷嬷,您老人家眼神这么好,怎么不去当锦衣卫的暗探呢?绝对能升职加薪,成为东厂一霸。
      深、呼、吸——终于……司仪拖着长腔,念完了那句“礼毕——送入洞房!”
      人群的喧哗被厚重金丝楠木门“咔嗒”一声关在外面。
      世界陡然沉降,仿佛从喧嚣的市集跌入了寂静的深谷。耳边只剩红烛燃烧时“噼啪”的细微爆裂声,和我胸腔里那只擂鼓的囚鸟——扑通!扑通!动静大得怕是要震落檐上的琉璃瓦!
      这短暂的安静,却比刚才的人声鼎沸更让人窒息。
      我被安置在铺满“早生贵子”吉利果的喜床上,端坐如待价璧玉——至少表面是。视野被那块象征喜庆的红绸盖头牢牢圈定,一片模糊的红色,像极了我此刻的处境,看似红火,实则迷茫。
      顶着重冠,无法低头,目光只能落回自己交叠置于膝上、微微僵硬的手指。指尖冰凉,与身上滚烫的嫁衣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在寂静里熬煮——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还是两炷香?沉稳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下都踏在过分清晰的寂静脉动上,像重锤敲在我的心鼓上。
      咚…咚…咚……
      脚步停在床前。空气凝滞如铅,烛影也随之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截冰凉金属触感,裹挟着金玉相击的微响,谨慎地探入盖头边缘——是金秤杆的尖儿。它稳稳嵌入红绸与额沿的缝隙,然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坚定、平稳地,向上挑起——
      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流金暖红的世界涌入眼帘,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逆着晃动的烛光,我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定睛望去。
      萧彻站在面前。褪去晨间接亲时的戎装铁甲,一身暗红描金喜服将他身姿勾勒得愈见挺拔卓然。
      那红色,不是我嫁衣这般明艳张扬,而是沉淀下来的、带着威严与力量的暗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龙纹,随着他的呼吸,仿佛在微微游动。少了几分疆场淬炼出的凛冽煞气,却平添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属于上位者的凛然威重。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跳跃,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沉静地落在我脸上,不闪不避,带着近乎实质的审视……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他的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线条冷硬。平日里总是紧锁的眉头,此刻似乎舒展了些,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强大。他就像一柄收在鞘中的绝世好剑,即便不显露锋芒,也能让人感受到其内在的锐利与力量。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从我的眉眼,到我的鼻梁,再到我的唇瓣,一寸一寸,细致入微,仿佛要将我这张精心描画的脸,连同皮下的骨骼肌理,都看穿看透。
      这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穿透力,让我有些不自在地想要移开视线,但理智告诉我,不能退缩。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温顺、羞怯,符合一个新嫁娘应有的模样。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一只兔子,手心微微出汗。但我知道,这场较量,从踏入将军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我是沈宁,不是沈若慈,我的目的是复仇,是寻找真相,绝不能在这里露出马脚。
      萧彻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刚喝过酒,又像是刻意压制着什么:“沈小姐,一路辛苦了。”
      这称呼,不咸不淡,带着距离感,却又不像全然的陌生。我垂下眼帘,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将军……”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这沉默,比刚才的脚步声更让人煎熬,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我们之间缠绕、拉扯,编织成一张名为“试探”的网。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反应,或许,他也在享受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扮演好我的角色,在这张网中寻找生机,等待反击的时机。
      他微微俯身,暗红描金的喜服随着动作垂落,衣摆扫过床沿时带起一丝沉凝的风。烛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浅淡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
      右手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着的墨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出微白,动作极缓,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眉峰微挑,薄唇紧抿的线条忽然松动,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问:“今天,你以何种身份嫁进将军府?”
      这问话,像淬了冰的石子,精准地投进我心湖最深处那片伪装的平静。呵,真是可笑!顶着“沈若慈”这张锦绣皮囊,内里却是我沈宁不甘的骨血。这场以“复仇”为名的大戏,锣鼓刚歇,主角就被问及登台的名分?
      我心头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微微偏过头,故作轻松地拂了拂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语气带着一丝新嫁娘的娇嗔与试探:“将军今日好雅兴,竟与我玩起猜谜来?”
      我抬眸,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按礼数,此刻我该是将军的新娘。只是这婚礼流程冗长繁琐,从清晨折腾到此刻,我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原以为将军会先体贴一句‘饿了吧?’,再亲手为我剥个水果,尝尝这满桌的精致点心呢……”
      我说着,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桌边那几碟几乎未动的珍馐。
      满桌的点心,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可我不能碰。谁知道那精致的酥皮下,是否藏着试探的毒药,或是能让人失了分寸的迷药?
      我沈宁的命,可金贵着呢,不能折在这里。我只是伸出纤纤玉指,绕过那些华美的器皿,径直抓起床榻角落里用来祝祷新婚的一把花生。
      萧彻看着我的动作,眸色深沉,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却也并非全然的冷冽。他没有戳破,只是扬声唤侍女:“准备一份糖水送进来。”
      片刻后,侍女端着一盏精致的白瓷碗进来,碗中是晶莹剔透的冰糖血燕,甜香四溢,一看便知是滋补佳品,也符合沈家嫡女的身份。
      我瞥了那碗血燕一眼,精致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警惕。冰糖血燕?沈若慈素来喜爱的甜品。他倒是做足了功课。可这份“体贴”,在我看来,却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我并未动那碗糖水,只是将它轻轻搁在床头的矮几上,动作轻柔,仿佛只是暂时放下,稍后再用。
      不言,不语,我的沉默便是最直接的态度——这碗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不吃。
      随即,我捻起一颗饱满的花生,慢条斯理地剥着。指尖用力,红衣碎裂,露出里面乳白的果仁。我将花生仁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吃得很慢,一颗,又一颗。这普普通通的花生,此刻却成了我对抗这无形压力、宣示某种主权的武器。它安全,不奢华,只属于我沈宁此刻最真实的需求和戒备。
      萧彻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暗红描金的喜服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不锐利,却也从未移开,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仿佛在欣赏一出独幕剧,而我是唯一的演员。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被勾起的、更深沉的兴味。
      空气仿佛又一次凝固,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和我咀嚼花生的细微声音。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但我不慌,也不避。剥花生的动作,从容而坚定。
      直到我将手中那一小把花生尽数吃完,连指尖的碎屑都仔细捻掉,才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满足,仿佛刚才那个戒备心十足的人不是我。
      萧彻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看来,此时这花生比冰糖血燕合沈小姐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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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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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