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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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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兰亭买完燕窝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淅淅沥沥的雨顺着两侧的虬枝老桐落下,斑驳树影在夜色中浓化不开,风是有的,掠过时带着湿润凛寒之气,空茫茫地压在心口。
刚走进去,小鄂便摇着尾巴扑了上来。代兰亭解下狐裘,连同手筒一起递给身后收伞的齐三,拿手指戳了戳小鄂的脑袋,笑嘻嘻道:“也不知它有没有想我?”
“想你做什么?”楚元英正择着青菜,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只会捉弄它,又不养它。”
代兰亭在她对面坐下,齐三收妥物件,拎着燕窝往厨房去了。小鄂围着代兰亭的腿边转了两圈,前爪搭在他膝头,尾巴摇啊摇的,楚元英看到后,又没忍住说了句:“舔狗。”
“什么舔狗?”代兰亭没听过这种词。
楚元英解释道:“就是毫无底线的卑微迎合讨好,最终失去自我。”
“它本来就是狗,要什么自我?”代兰亭不理解。
楚元英:……
你要这么觉得,她也没办法。
代兰亭逗了一会儿小鄂,心想顾玄奕说自己人憎狗厌也并非切实。
他哪人憎狗厌了?
这条狗可喜欢他了!
抬眼时,见桌上放着一包尚未开封的桃酥,暗黄的油纸缠了圈极细的麻绳,覆着张“南街李家”的红纸。
他笑眯眯地扯着麻绳,捏起一块,小心咬了个小角,又从怀中摸了摸,在桌子上叮铃哐啷撒了一堆银子。
“……”楚元英伸手扒拉了过来,数了数,留了俩碎银子,其他的收进荷包,道:“哪来的?”
代兰亭指尖拨着碎银子,目光随着碎银子在桌上滚过来滚过去,道:“赚的!”
楚元英自然不信,八成是从顾玄奕那骗来的,她揪了一根青菜丢给小鄂,道:“忘了跟你说,我不让顾玄策纳妾了。”
“嗯。”代兰亭漫不经心地应着,把碎银子收起来,随意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知会我。”
楚元英原本想追问是否会生变故,结果瞧见他又在扣桃酥上的芝麻,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代兰亭抖了抖桃酥碎屑,道:“顾玄策本来就是个幌子,他赔的那些钱是用来给顾家铺后路的,若实在待不下去了,还可退至邻国保世世平安。”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罗玉烟始终是罗家人,届时,我不会让她活着。”
楚元英没说什么,罗玉烟身份立场本就尴尬,死一人保全家的选择,若是她,大抵也会如此。
代兰亭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目光幽怨地盯着楚元英手里的青菜,唉声叹气:“能不能不吃青菜?”
“不能。”楚元英将择好的菜送进厨房,洗好手出来时,代兰亭正神情恹恹,愁容满面地抠着桌上烛台雕花,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连眼睛都失了往日光彩。
楚元英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还笑?”代兰亭难以置信,不可思议道:“我都快被你养成兔子了,你倒还好意思笑?”
“没见过这么壮硕的兔子。”楚元英走过去,道:“来,手给我看看。”
代兰亭不情不愿地伸左手,他在顾府洗苹果沾湿了手,缠着的布条皱皱巴巴还粘着墨迹。
楚元英顿时眉头紧蹙,道:“这才过了两月,尚未痊愈不能沾水,说了多少遍,你就是硬当听不见!”
代兰亭心虚地往旁边瞥。
楚元英没好气地解开布条,他掌心横贯两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边缘已然红肿发红,浸水后的疤有软化脱落的迹象。她把帕子打湿,细细把代兰亭的手擦干净,重新敷了药,换了新的布条包了起来。
代兰亭举着手对着烛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
不多时,青婵将饭菜端了上来,他抬眼一瞧,顿时面露苦色。
绿油油的好几盘子!
他现在有点想死了。
捏着筷子这里戳戳,哪里戳戳,代兰亭就是不愿夹一口。
再吃下去,他的脸真绿了!
“别戳了,你先吃,鸡汤还在熬,没这么快。”楚元英拍了一下他的手。
代兰亭眼睛都亮了一下,立刻把碗端了起来。
楚元英有留意过他的饭量,算是挺能吃的,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很难伺候。平日还净爱吃些糕点果脯之类的零散东西,总之,人可以闲着,嘴不能闲着,偏生没见他怎么动弹过,居然也不见长什么肉。
吃得好不长肉,稍微吃差一点还会瘦,楚元英对此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得出一个结论——难养。
代兰亭如愿以偿喝到鸡汁燕窝,美滋滋地去沐了个浴。
他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衣裳,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手跟按着浴桶边缘,先是试探了一下水温,觉得合适后,慢腾腾地挪了进去,左手搭在桶沿上,头却埋进了水里。
一个月,他必须回上京。
可他跟楚元英虽住在一起,到现在也就拉了个小手,嘴都还没亲上呢。
一想到这,他就头痛不已。
扪心自问,他算得上是君子,自然不会逾越半分,可这循规蹈矩,何日方能成事?
他有些憋不住了,猛地从水里探出头。
玩霸王硬上弓也不是不行,反正他爹就是玩这套的,可如此一来,不就跟他爹那畜生一个样了吗?!
难不成要勾引楚元英?
勾引也未尝不可,不过是出卖色相罢了。他自觉楚元英对他的皮相尚算满意,此事应有七分可成性。
等等,先等一下。
代兰亭双眼发直,怔怔地看着水面。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居然在思考如何勾引一个女人?!
代兰亭再度滑进水里,热水漫过头顶,没一会又把头探了出来。
荒谬绝伦!
倒反天罡!
不可理喻!
多少人欲爬他的床榻而不得,他如今反倒要费尽心机地去想怎么勾引一个女人!
明明可以直接把楚元英娶了,管楚元英乐不乐意,他乐意就成。可楚元英这人无情得很,简直跟他不相上下,他都觉得就算他俩滚一块去了,次日楚元英就能直接翻脸不认人。
代兰亭蹙眉沉思,在君子和畜生之间反复拉扯横跳,最终,他选择——当狗。
他虽能带楚元英去上京,但难保出什么岔子,倒不如事成之后,直接召进宫来,届时,楚元英还能从他手里飞了不成?
即便真飞了,他也能掘地三尺把人刨出来。
代兰亭拿定主意,站起身,选了个自认为绝佳的角度,扯着嗓子大喊:“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
坐在铜镜前,刚拔掉头上钗环的楚元英:……
“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楚元英……”
她捏了捏簪子,提着裙摆下楼,一把便将门给推开:“你喊什么,没完没了的!”
穿堂风趁着门扉推开卷入,惊的烛火猛地一跳。
屋内水汽氤氲,入眼所见,水雾缭绕,白雾朦胧,水珠沿着紧实的肌理缓缓落下,她甚至能看清胸膛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两人目光相撞时,代兰亭的呼吸在瞬间停滞后突然放缓,他并未沉入水中躲避,只是身体微不可察的有些紧绷,本该沉静如水的眸子,此时却好似映着一点星光,慢慢潮涌,幽暗不明。
他忽然觉出水有点烫。
楚元英的视线从胸膛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水线处。
代兰亭是站在桶里的,墨发全湿,水线恰好至他腰际,胸膛背脊的水珠不断滚落,最终汇入水下朦胧阴影之中。
短暂的沉默后,只剩水珠落入水中的声音。
楚元英评价道:“代兰亭,你有小肚子。”
代兰亭:?
他低头往下看,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撞在了一起。
他身上是有些热,但……忽略一些东西的话,小腹明明是一片平坦,哪来的小肚子!
楚元英神色坦然,目光重新上移,隐隐带着些审视。这些时日,代兰亭算是把之前吃的苦楚全养了回来。
他身形颀长,非瘦骨嶙峋,亦非肌理分明,丰腴不足,瘦弱有余,通俗一点就是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润白,一看就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
说有看头也没什么看头,说没看头又能勾起人一丝兴趣,三分欲盖弥彰吊足了胃口。
就是不如网上的擦边视频有意思。
略显僵硬,少了些力道,擦得不够狠,最关键的是没腹肌,楚元英只能给他打八分,其中七分是脸给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饶是脸皮厚如城墙的代兰亭也有些顶不住了,猛地蹿进水里,双手扒着浴桶边缘,脖颈泛红,质问道:“我哪有小肚子?”
他都不惜出卖色相,给楚元英看了个遍,这人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调侃他有小肚子?!
试问谁见过这样的人?
楚元英眼前没了观赏的东西,便倚向门框,身后青丝垂落至腰侧,随意道:“下次还是穿好衣服,你这身子单薄的不行,让人看着没兴趣。”
没兴趣?
没兴趣?!
没兴趣!!!
代兰亭浑身血气直往头顶上冲,气得险些想一头撞死。
他都被看光了!
这人镇定地跟出了家的尼姑一样,还暗戳戳说他不行!
他自然不如那些丰健之人,但也不至于孱弱到风一吹就倒的地步,凭什么说他不行。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代兰亭想缩起来。
平日里,他连个近身的侍女丫鬟都没有,都是凌朔跟着他,如今,苦守二十多年洁身自好的身子全被楚元英看了去。
虽然是他故意的,但是他不干净了。
不干净了!
隔着水雾,楚元英看他脸色一会儿沮丧,一会儿怨恨,心想也太脆弱了,不堪重用。
为了安抚他可怜稀薄的自尊心,楚元英换了个话题,问:“你叫我干什么?难不成为了让我看你身子?”
事实虽如此,可她的话未免太直白了,说的代兰亭跟那些勾栏里的小倌一样,害得代兰亭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代兰亭又想死了。
为什么跟他想得不一样?!
楚元英不应该大惊失色,慌得跟个小鹿一样乱窜,他便可顺势搂一下,亲一下,再顺理成章滚一块去,最后甜蜜温言的承诺会负责,会娶她?!
好家伙,现在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半道崩殂。
代兰亭想了半天,最终将失败归功于浴桶太小,地方局促,若是换成他那上京浴池,容下十个人也绰绰有余,他一伸手就能给楚元英拽下来。
罢了,还是以后找机会当畜生得了。
代兰亭此刻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那叫一个生无可恋,定是被顾玄奕传染了,他才会干出这么一件蠢到没边的事!
有时他也是真想不明白,自己都这么明显了,楚元英跟个榆木疙瘩一样,硬是不开窍!
他怀疑过楚元英是故意吊着他的,但他偏生就没办法,可恶!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拿他没办法,此番他也算自食恶果,天道好轮回呀!
代兰亭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
“没什么事我走了。”楚元英瞥了他一眼。
“等等。”代兰亭有些颓废,道:“帮我拿件衣裳。”
楚元英应了一声,把门关好后,脸颊才开始缓缓发烫。
到底是第一次见,她也没面上这么镇定,那水波荡漾晃的,她现在脑中全是白花花的五花肉。
算了,明天吃红烧肉。
刚进去代兰亭的房间,便看到墙上整整齐齐挂着荷花灯笼,桌子上摆着一只花盆,里面没种花草,倒是插着花灯节那日带回来的糖狗。
楚元英有些无语,种瓜的瓜,种糖狗的糖狗是吧?
思路清奇又奇怪的逻辑链。
她想着拿套衣服,从一堆白色衣衫中扒拉了两下……最终随便拿了一套。余光一瞥,瞧见最里面放着个木盒,她微微一怔,将其拿了出来,左右观摩,心想是不是藏着什么私房钱。
能被代兰亭藏起来的,定是什么好东西。
她双眼有些发亮,手指拂过锁扣,“啪嗒”一声,木盒应声而开,定睛一瞧,脸上由兴奋转为黯然。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疙瘩,结果是一枚铜板。
一个铜板而已,至于放这么好的盒子里吗?
那枚铜板从中间的孔洞中穿过一条五色线,打了个结实的结,绳子尾端还坠了几颗玛瑙珠子。
楚元英拿起来,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记起这是在乐溪村,她塞给代兰亭的那枚。她看了片刻,默不作声将其收好,放回原处,拿着衣裳下了楼。
她不知代兰亭何时才回的房间,只觉眼皮倦倦,很快睡了过去。
天气日渐寒凉。
代兰亭手上的疤痕脱落,新生的皮肉时不时发痒,惹得他心生厌烦。楚元英灌了个汤婆子,放进绒布袋里,给他送了过去。
代兰亭躺在摇椅上晃悠,身上裹着一件大氅。自那日后,他曾找过习武的先生炼体,只是没过三日便放弃了。接过汤婆子时,他脸上带着雀跃,欣喜道:“给我的?”
楚元英点头:“等下冻到了,你又要吵得人不得安生。”
代兰亭默默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被爱了,原来只是天冷了。揣好汤婆子,他忽然冷不丁问道:“楚元英,你信命吗?”
“不信。”楚元英站在他身后,垂眸看向他,嗤笑道:“根本不存在这种虚无缥缈之物。”
要有真有命数这一说,她现在应该躺在刚买的小别墅里,开着暖气,窝在沙发里看小猪佩奇,无聊了再去点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听着一声声“姐姐”“宝宝”心花怒放,而不是在这顶着冷风给代兰亭灌汤婆子!
代兰亭恹恹的没答话,只静静地看向后山。
山间云雾氤氲,风惊竹,天欲雪。
代兰亭是在后半夜走的。
他走时,洛城下了入冬后的头一场雪。
楚元英推开一丝窗缝,透过天地间茫茫风雪,朝下望去。
万里层云,雨雪霏霏,老桐树枯叶落尽,枝头覆雪。
代兰亭身形单薄,披着那件狐裘,有细雪疏疏落在撑开的油纸伞上,风过,发梢轻扬,衣袂翻飞。
风一更,雪三更,他离去的路径被穿庭飞花尽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