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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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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代兰亭走后,楚元英病了一场。
雪霁初晴,屋内没燃灯,冬阳恹恹,透过雕花窗棂的素纸渗了几缕清光。
算算日子,似乎已经过了五六日了。楚元英从锦被中探出头,神色憔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涣散的目光扫过窗沿,余光不经意地落在桌上。她披衣起身,发丝松垂,先将窗打开一条细缝,随后缓步踱至桌边坐下。
屋内炭火烧得足,她拢了拢衣袍,伸出手时,依旧觉得有些凉意。
桌上静静放着一封书信和一只黄花梨木盒,皆是代兰亭所留。楚元英没去碰那封信,而是先端起木盒。盒子清雅不凡,盒内素绫为衬,一对赤色耳环卧于其中。
赤金为勾,其下坠着浑圆饱满的赤色玉珠。珠子玉质通透温润,色泽由内而外层层荡开,对着天光看,仿佛敛着浓烈似火的烟霞,稍一动,便在光影间潋滟成晕。
楚元英掂了掂,还挺沉。
“咳咳……”她眉心有种沉闷的胀痛,鼻子又像是被塞了湿棉,呼吸滞涩,她揉了揉鼻子后,将耳环放回盒中,这才看向那封信。
她拿起定定看了许久,忽而将信封揉成纸团,用力往窗棂一掷,“啪嗒”一声,纸团弹回,软塌塌的落在地上,还滚了半圈,阳光透过窗缝,将扬起的尘霭照得分明。
明知她看不懂,还偏要留书信!
耳边又传来一阵耳鸣,只一息,焦躁油然而生。
此时,房门被推开,青婵端着一碗汤药步入:“姑娘怎么起身了?”
她忙把汤药放在桌上,替楚元英拢紧衣袍,催促道:“身子尚未痊愈,可不能再着凉,快回榻上躺着。”
楚元英被半推半扶回了榻上,青婵替她掖好被角,端着汤药吹了吹递上前。她双手捧着汤碗,黑漆漆的药汁映出略显苍白的脸,一阵头晕目眩再度袭来。
青婵关好窗,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细细铺展捋平褶皱后,放回桌上,又添了些炭火,安慰道:“姑娘莫要太过伤怀,代公子不告而别定是有缘由的,说不定过些时日又自己回来了。”
楚元英:……?
那还真没有。
她就是夜里开窗吹了会儿冷风受了寒,在这小丫头眼中竟成了相思不得,苦闷断肠的模样。她想解释,奈何头痛阵阵袭来,喉咙干痒,浑身乏力,只得作罢。
她默默呷了一口汤药,屋内只有炭火缓慢燃烧的“呲呲”声。
青婵又道:“姑娘可要仔细些把身子养好,不然代公子回来瞧见,可要心疼了,再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青婵,你再唠叨下去,我头又要痛了。”楚元英是真怕她再说下去,自己就成那葬花伤春的林黛玉了,连忙扯着嘶哑的嗓子打断。
青婵噤了声,看着她将药饮尽,这才端着空碗离开。
楚元英休养了半月有余,病气总算退了下去,这精气神一好,便让青婵寻了个教书先生来。她学得认真,加上本身也有点底子,更是一点就通,不出半月便能识得大半文字。
摆脱“文盲”这个称号后,她总算弄清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不是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朝代,是一个名为东巽的国度。
当今圣上是野路子出身,并非正统皇室子嗣,在东巽之前,此国名为风月。能用“风月”二字做国号,多少也能窥出一丝当时皇帝的昏庸无能,穷奢极欲,以致邻国北越频频来犯,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数百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
乱世递刀剑,饥寒为开,苦难为终,山河破碎中是草寇起兵,顺天意承民心,以雷霆之势掀翻风月朝政,随后挥师北越,北越大败退走。
自此,鼎定乾坤,一统寰宇。
靖安王是皇上的亲弟弟,代兰亭是靖安王府嫡出的小公子,外面是这样说的,只是靖安王发妻身体康健,顾芷兰更是查无此人。
楚元英多少也能猜出一点。
草寇为王,军饷想必依赖顾芷兰,故而皇帝对顾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顾家表面是姓顾,顾芷兰的儿子却姓代,这之中多少情愿多少逼迫,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代兰亭,倒与楚元英想象中的纨绔二世祖有些出入。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传闻他君子六艺,女子八艺,样样精通,是上京城世家子弟中最为风雅绝伦的贵公子。
但排行第四。
为何第四?
实在性情太过乖张恶劣,自小就挺有能耐折腾人,旁人提起他总是一脸牙痛样。
单说进学堂一事,就足足气跑了二十六个夫子。他嫌人家夫子笨,不如自己聪明,舌若灿花将一通歪理说得头头是道,气得夫子面红耳赤,跪地自认愚钝。
但他的风评也不尽然全是贬义。四年前,代兰亭刚及冠,北越有意与东巽联姻,送了位公主过来。这公主眼光颇为独特,遍览才貌出众的皇子世子皆不入眼,偏偏一眼看中蹲在摊子前,跟人讨价还价买蛐蛐的代兰亭。
圣上有意赐婚,赐婚圣旨都送到靖安王府上了,硬是被代兰亭大张旗鼓抢走,丢进了城门旁的旱厕中,还特意嚎了两嗓子,生怕旁人不知道这里面有道圣旨似的。
人人都道靖安小公子活到了头,不出所料,当夜便被宣进了宫。而后,代兰亭远赴边疆,三年后领着三千骑兵大败北越十万精锐,得胜而归。
这倒是出乎楚元英预料。
边疆寒苦,平日骄矜的贵公子熬得住三年,竟硬是没习得些武术,就连身上都没能练出薄肌,在某些方面,也能称得上独树一帜了。
楚元英平日翻翻书,为邻里调解调解夫妻争端,闲暇时会去沈怡那儿坐一坐,得了空还会去听书看曲,生活过得怡然自得。
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代兰亭。
上京非净土,靖安亦非清流门第。
如今圣上迟迟不肯立储,朝中风头正盛的是三皇子与六皇子。
皇权之争,说到底无非就是争权,争兵,争钱。
宁西侯府为三皇子母家,六皇子生母出身低微又早逝,故而过继给了皇后当嫡子,但朝堂之上,依旧是三皇子略胜一筹。
这高墙之内,锱铢算计,所言尽为利害,此时代兰亭雪夜归京,赴的不是水榭歌台,是囹圄苦寒,是行差一步满盘皆输。
楚元英知道,但她并不打算做些什么,她也没法做些什么。
这日夜里,起初只有些细碎凉意,到了清晨,屋檐已覆了一层薄雪。
天地寂寥,落雪无声。
楚元英撑着一把素白的伞,雪衣掠过,青丝如瀑。她眸光内敛沉静,指尖微拢着几枝新折的红梅,红萼灼灼,带着些被雪水洗涤过的冷艳清光。
步履轻盈,她耳上的赤色珠子藏在乌发间,轻晃摇曳,光影流转。
抖落伞上落雪,她抱着梅枝上了楼,刚上两阶,回头喊道:“齐三!把那躺椅搬进屋来,莫要放在外头日晒雨淋。”
“好,姑娘。”齐三应了一声。
楚元英取来代兰亭房中的花盆,许是天冷,里面插着的糖狗依旧晶莹,她看了两眼拔起丢掉,随后专注地将折来的梅枝埋了进去,稍作修剪,寻了个光线好的位置摆放。
她托着下巴静静看了一会,这才从桌子夹层拿出那封褶皱的信。
信封上并没有题字。
她从中取出里面几张暗黄信纸,铺展开来,脸上逐渐呈现怪异之色,葱白纤细的手指轻轻交替翻动,硬生生气笑了。
“等。我。回。来。”四个字,龙飞凤舞的分别写在四张信纸上,字之大,生怕她看不见。
最后一张倒像是故意炫技之作。
上面以黑墨画了一只蝴蝶,翅膀边缘是氤氲开的水痕,仿佛从一片空蒙烟雨中凝出,欲飞未飞,惟妙惟肖。
亏她特意去识了字才来看这封信,还以为写的什么诉诉不得志的苦涩情书,岂料这厮的脑回路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什么垃圾玩意,简直浪费表情!
楚元英把纸团吧团吧随手丢了。
临近初春之际,小溪上依旧覆盖着一层亮晶晶的薄冰。
顾云舟深夜而归,与他同行的还有宁西侯罗定川。
楚元英正于窗前摆弄梅枝,她细心照料,梅花长势极好,红花白心,煞是好看。只是花期将尽,花色渐淡,花瓣也略显单薄。她剪下一处疏落的侧枝,对着天光轻轻转动花盆。
这时,青婵急匆匆推门进来,道:“姑娘,楼下来了一位贵人,指名道姓要见你。”
“贵人?有多贵?”楚元英轻轻拨着梅枝,没动。
青蝉道:“瞧着像官家之人。”
“那算得上是金贵。”楚元英慢条斯理地放下剪刀,转头就急道:“快些快些,别让贵人等急了,回头治咱们一个大不敬之罪,要砍咱俩的头可怎么办!”
青蝉挠了挠脸颊,刚才是谁从容不迫来着?
楚元英下了楼,只见桌边坐着位穿浅碧色宫装的女子,她梳着整齐的双环髻,簪着一对不起眼的珍珠小簪,流苏长垂至肩,眉眼算不上明艳,神态却十分沉稳。
见到来人,宫装女子起身拘礼,声音温婉:“可是楚姑娘?”
“正是。”楚元英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名锦书,是长公主的掌事宫女,听闻姑娘善解夫妻纠葛,事事皆成圆满,长公主特意让来此,望姑娘出手指点迷津。”锦书语气平和。
楚元英现在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进退两难。
锦书似是看穿了她的顾虑,适时又道:“姑娘放心,长公主断不会亏待姑娘,酬金一事,自当厚报。”
楚元英沉默片刻,道:“不知长公主现下身在何处?”
锦书莞尔道:“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