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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射礼(1) ...

  •   课后,膳堂。

      王曦瑶从锦囊里拈出一枚西北进贡的杏干,不由分说塞进苏令蘅嘴里。

      “尝尝!”

      杏肉甘润,苏令蘅眼睛一亮:“……好甜。”

      王曦瑶笑得眉眼弯如新月,光都盛在眼底:“我那儿好东西多着呢!再来一个?”

      苏令蘅欲拒:“这是贡品,市面难求,我受之有愧。”

      “愧什么?”王曦瑶撇嘴,“我乐意给,你乐意吃,这就叫‘投缘’!非要谈回报,那不成买卖了?朋友之间,贵在交心,银子俗气,规矩更俗气——本姑娘做事,只凭‘愿意’二字!”

      她挽着苏令蘅胳膊,刚踏进膳堂大门——

      空气骤然凝固。

      林晓晓原本含笑的唇角,瞬间冷如刀锋。她搁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耳膜:

      “呵,江南来的‘礼教牌坊’,配上安阳城的‘祭品千金’——一个抱着古礼当命,一个捧着贡品当宝,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宝。”

      满堂寂静。所有目光,如箭簇般钉在二人身上。

      苏令蘅驻足,平静迎上林晓晓的视线:“林姑娘,我们并未招惹你。无故挑衅,意欲何为?”

      林晓晓起身,踱步至她面前,上下打量,像在审视一件过时的古董:

      “你克己复礼,是真守礼,还是……怕越界?”

      苏令蘅蹙眉:“何出此言?”

      一名女贡生尖声帮腔:“新生礼上,晓晓提议男女同席、自由落座,图个平等自在,你为何跳出来反对?装什么卫道士?”

      苏令蘅语气沉稳:“男女有别,非为压制,乃为秩序。礼,是边界,不是枷锁。”

      “边界?”林晓晓嗤笑,“生理有别,大脑无异!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凭什么不能?你口中的‘秩序’,不过是父权给女子画的牢笼!”

      苏令蘅目光灼灼,寸步不让:

      “世界之大,万物有序。日升月落,潮涨潮退,皆有其律。男子有男子之道,女子有女子之轨。强行打乱,不是解放,是混沌。混沌无序,终将倾覆!”

      “强词夺理!”另一女生拍案,“女子为何要被你们的‘律’规训?谁定的律?凭什么听他的?”

      苏令蘅一怔。

      ——她从未想过“律”从何来。父亲是七品县令,她见过太多被“律”压垮的女子:被卖作妾的绣娘、因无子被休的主母、守寡三十年的老妪……她恨这律,却不知如何破。

      沉默,即是破绽。

      林晓晓唇角勾起胜利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响彻膳堂:

      “七盏青灯?不过是迎合父权的奴性勋章!苏令蘅,你的思想早该进棺材了!女子若都如你这般‘守礼’,只会被这世道——吸干血,嚼碎骨,连渣都不剩!”

      “浪得虚名!”

      “礼教走狗!”

      “媚男叛徒!”

      谩骂如潮水涌来。

      苏令蘅垂眸,默默坐下,执箸欲食。

      “啪!”

      一只血淋淋的死麻雀,被人从男生席甩来,重重砸在她碗沿,血点溅上她青色衣袖。

      “啊——!”王曦瑶尖叫后退,脸色惨白,“死、死鸟!”

      苏令蘅却未惊慌。她俯身,指尖轻触麻雀胸膛——尚有微弱心跳。

      她毫不犹豫,将奄奄一息的小鸟轻轻捧起,拢入袖中。

      “它还没死。”她声音很轻,却压住了满堂喧哗,“既遇见了,便救一救。”

      王曦瑶颤声:“可……可它伤得这么重……”

      “救不救得活,是它的命。”苏令蘅抬眼,目光平静如深潭,“救不救,是我的选择。”

      ——她见过比这更血腥的。江南水患,浮尸塞河;饥荒之年,易子而食。一只鸟的生死,撼不动她早已淬炼过的心。

      可袖中微弱的心跳,却像一根针,扎进她沉默的伤口。

      —
      明德堂午后,余香袅袅,太学大祭酒张衡玄衣肃立,孔子像侧,一柄古朴角弓悬于案前,如沉睡的猛兽。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如沉钟:

      “今日不讲《诗》《书》,不析《礼》《易》。老夫要问诸生——杀伐之器,如何成了君子之艺?”

      满堂寂然。

      林晓晓挑眉嗤笑,苏令蘅脊背挺直如青竹,辛无羁抱臂斜倚朱柱,裴琰之垂目似入定。

      张衡手指角弓,声如金石:

      “此物,可裂甲,可殪虎,可定山河——亦可,正心,明德,通天道。众生信否?”

      林晓晓嗤之以鼻:“裂甲我倒是信,定山河?呵呵。”

      张衡挑眉:“荒谬?且听老夫三问!”

      —

      第一问:为何‘六艺’以‘射’为枢?

      张衡踱步堂中,字字如钉,手中戒尺点了点在座的贡生。

      贡生连忙起身行礼:“《礼记》云:‘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

      张衡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继续讲学。

      “开弓前,为何要‘内志正’?——心若浮躁,箭必偏斜!
      发矢时,为何要‘外体直’?——身若歪斜,力必涣散!
      脱靶后,为何要‘反求诸己’?——怨天尤人,是懦夫之行!

      ——射箭,是照妖镜!

      照你是否心浮气躁?是否目中无人?是否推诿塞责?

      ‘射求正诸己’——这一句,道尽儒家千年修身真谛!

      尔等今日争口舌之利,较卷面毫厘——可曾想过,一张弓,一支箭,早已将尔等心性,钉在靶上,供天地审判?”

      苏令蘅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林晓晓笑容冻结,裴琰之缓缓抬眸,眼底精光乍现。

      —

      第二问:‘大射礼’为何能定国运?

      张衡猛地展开帛画——天子率百官射礼祭天,恢弘如神迹。

      此时,有贡生抢答:“周天子春蒐秋狝,必行‘大射礼’!诸侯朝觐,必行‘宾射礼’!非为炫技,而在——以射通天,以礼立序。”

      张衡满意的点点头,捋着胡须。

      “天子亲射,箭中鹄心——兆‘政令通达,四海归心’!
      诸侯陪射,进退合仪——显‘尊卑有序,礼乐不崩’!
      若君王射而失仪,三发不中——史官必录:‘是岁,王德有亏,天象示警!’

      ——一支箭,系着社稷安危!”

      林晓晓不服气了:“不就是射箭吗?还能跟治国扯上关系?怕不是封建迷信?”

      张衡并不气恼,而是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尔笑此‘迷信’?大错!此乃‘象征之治’!以可视之‘礼’,凝不可见之‘心’。当万民见天子开弓如满月,进退如律令——敬畏自生,秩序自成!此乃‘不令而行,不怒自威’之大道!”

      辛无羁眼神骤凛,这话说的有理,他是官生想要军纪严明,光是强大远远不够,更需要有不怒自威之能。

      王曦瑶瞪圆了眼:“博士!那……那要是天子射偏了,是不是真会地震?”

      满堂哄笑。

      张衡扶额,无奈又威严:“王曦瑶!再胡言,罚抄《射义》十遍!”

      王曦瑶立刻捂嘴,只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骨碌碌转,也没发现自己错哪儿了?

      不理解而已,至于笑吗?

      —

      第三问:尔等手中之弓,射向何处?

      张衡疾步下阶,将角弓重重按在案上,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今日太学,藏龙卧虎——

      有人七盏青灯,誉满京华(目光掠过苏令蘅);
      有人《滕王阁序》,惊才绝艳(瞥向林晓晓);
      有人温润如玉,家学渊源(裴琰之颔首);
      有人桀骜如刀,气吞万里(辛无羁冷笑);
      还有人……”他顿了顿,看向正偷偷从袖袋摸杏干的王曦瑶,“心宽体胖,天真烂漫。”

      王曦瑶嘿嘿一笑,杏干塞回袖中:“博士慧眼!”

      张衡不理她,声如雷霆炸响:

      “老夫问尔等——尔等之‘心箭’,射向何方?

      射向功名利禄?
      射向沽名钓誉?
      射向同窗之背?

      ——真正的‘君子之射’,靶心只有一个:尔等之‘本心’!

      射中它,方知何为‘诚意正心’!

      射不中,当思‘修身齐家’!

      ——此乃圣贤设‘射礼’之苦心!

      非为让尔等成神箭手,而在让尔等——成为‘持弓的君子’,而非‘握弓的野兽’!”

      满堂死寂。

      连辛无羁,也下意识攥紧了拳。

      张衡收弓,声震屋瓦:

      “本月末,秋狝大射礼!

      老夫在射圃——

      看尔等之心,能否正!

      看尔等之志,能否纯!

      看尔等之礼,能否立!

      ——散课!”

      玄衣拂袖,身影如墨云卷去。

      只余那张朱弓,在秋阳下泛着冷冽而庄严的光。

      而苏令蘅袖中,那只小麻雀的心跳,微弱,却固执地跳动——

      像一支射向未知命运的箭,正悄然离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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