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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峰不与众山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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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未响,霜气已凝。
太学府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苏令蘅独自一人抱着书卷走向讲堂。身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女贡生,见她走近,纷纷噤声,或侧身避让,或掩袖窃笑。
“瞧,‘礼教牌坊’来了。”
“啧,昨儿晚上装得挺像回事儿,不就是想在大祭酒面前露脸?”
“林姐姐说了,这种人最虚伪——嘴上讲礼,心里算计。”
“可不是?七盏青灯怕是靠抄的吧?《江南赋》里那句‘烟波画船’,分明化用前人旧句,还敢称原创?”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如针,扎进耳膜。
苏令蘅脚步未停,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攥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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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堂。
她刚端起一碗清粥,邻桌便“哐当”一声推倒汤碗,热汤泼洒,溅湿她半幅衣袖。
“哎呀,手滑了。”那女生假意惊呼,眼神却满是挑衅,“苏姑娘不会介意吧?反正你最懂‘礼’,讲究‘恕道’嘛。”
周围哄笑一片。
苏令蘅默默放下碗,掏出帕子擦拭衣袖,一言不发。
“装什么清高?”有人嗤笑,“在太学,没朋友的人,活该被踩。”
“就是,连林姐姐的墨都敢躲,活该被孤立。”
苏令蘅抬眼,目光平静如深潭:“我躲的不是墨,是无礼。你们若觉得孤立是本事,那请便。”
她起身,端着未动的粥,转身离去。
身后,笑声戛然而止——不是因她的话,而是因一道身影挡在了门口。
王曦瑶一身红衣如火,叉腰而立,杏眼圆睁:“谁再敢欺负我姐妹,信不信我让爹参你们全家一本?!”
她大步走到苏令蘅身边,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声音响彻膳堂:
“苏令蘅是我王曦瑶认定的姐妹!谁动她,就是动我!有本事,冲我来!”
苏令蘅心头一热,低声道:“何必……”
“闭嘴!”王曦瑶瞪她,“你是我罩的人,轮不到这群酸鸡聒噪!”
两人并肩离去,留下满堂噤若寒蝉。
—
午后,策论课。
博士讲《礼运·大同》,命诸生各抒己见。
林晓晓慵懒倚窗,指尖绕着发梢,第一个开口:
“所谓‘大同’,不过是腐儒臆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讲什么‘选贤与能’?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礼?不过是胜者给败者套的枷锁。”
满堂哗然,却无人敢驳——她的才名,她的狂傲,她的后台,都如泰山压顶。
博士皱眉,正欲训斥——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林姑娘所言,振聋发聩,却失之偏颇。”
裴琰之起身,长身玉立,眉目如画,语气不疾不徐:
“‘利’固然是驱动力,然‘礼’非枷锁,实乃舟楫。无舟楫,则利之洪流,必成灭顶之灾。商鞅变法,强秦一时,终因弃礼失仁,二世而亡。此非‘利’之过,乃‘无礼’之祸。”
他看向林晓晓,眼中竟有欣赏之色:“林姑娘洞见人性之私,若能更进一步,思‘礼’如何导‘利’为善,化私为公,则境界更上层楼。”
林晓晓挑眉,似笑非笑:“裴公子这是夸我,还是教我?”
“是请教。”裴琰之微笑,深深一揖,“愿闻林姑娘高见。”
满堂女生眼中冒星——裴琰之,太学第一才子,家世清贵,温润如玉,竟对林晓晓如此折节!
苏令蘅坐在角落,静静听着。裴琰之的话,字字在理,可他对林晓晓那近乎纵容的“欣赏”,却让她心头微沉。
礼,不是用来粉饰暴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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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毕,苏令蘅被博士单独留下。
“你的策论,《论礼之用在正己非诛心》,见解独到,老夫甚慰。”博士捋须,“然锋芒太露,易招人忌。太学非净土,你需谨言慎行。”
苏令蘅躬身:“学生明白。然礼崩乐坏之际,若无人持守,恐大厦将倾。”
博士叹息:“持守是好,莫要成了孤臣。”
—
回宿舍路上,苏令蘅又被堵在回廊。
这次是五六个女生,为首的正是昨日膳堂泼汤那位。
“苏令蘅,别以为有王曦瑶撑腰就了不起!”女生冷笑,“太学讲的是真才实学,不是靠拍马屁和抱大腿!”
“就是!《江南赋》是不是抄的?敢不敢当场再写一篇?”
“七盏青灯?我看是七盏水灯——一戳就破!”
苏令蘅站定,目光扫过众人:“质疑我的才学,可以。请拿出证据,或当场命题,我奉陪到底。若只是逞口舌之快,恕不奉陪。”
“哟,还嘴硬!”女生逼近,伸手欲推搡——
“住手。”
一道冷冽如刀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
众人回头。
一个高挑身影斜倚朱柱,抱臂而立。玄衣劲装,眉目如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桀骜气场。
正是那日角落独饮的男生。
他缓步走来,靴底踏在青石上,声声如叩人心弦。
“以多欺少,围攻一人——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真才实学’?”他嗤笑,目光如冰刃扫过众人,“太学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女生们脸色煞白——此人,辛弃疾词中“气吞万里如虎”的辛无羁!出身将门,性烈如火,曾因在课堂上直言博士“迂腐误国”被罚跪三日,却拒不认错。连林晓晓都对他礼让三分。
“辛、辛公子……我们只是……”
“滚。”辛无羁只吐一字。
女生们如蒙大赦,仓皇散去。
回廊骤静。
苏令蘅行礼:“多谢辛公子解围。”
辛无羁没看她,目光落在她被汤渍染污的袖口,又扫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忽然道:
“你就是苏令蘅?那个在夫子像前,敢说‘礼在正己非株连’的人?”
“是。”
“有点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依旧锐利,“不过,光会说没用。太学的水,比你想象的深。想站着把路走完,光靠‘礼’字,不够。”
他转身欲走,又顿住,背对着她,抛下一句:
“下次被围,别等别人救。自己,把路劈开。”
玄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余下凛冽余音。
苏令蘅怔在原地,袖口的湿冷犹在,心头却似被那“劈开”二字,点燃了一簇火。
—
傍晚,藏书阁。
苏令蘅在角落翻阅《礼记正义》,试图寻找支撑自己观点的更深依据。
“苏姑娘,真用功。”王曦瑶凑过来,递上一块桂花糕,“别理那些疯狗,气坏身子不值当。”
苏令蘅接过,低声道:“我在想辛无羁的话。”
“那个煞神?”王曦瑶撇嘴,“他的话听听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他那人,天老大他老二,除了打仗和骂人,啥都不在乎。”
“不。”苏令蘅摇头,“他说得对。光讲道理,在太学活不下去。我需要……力量。”
“力量?”王曦瑶眼睛一亮,“姐妹,你想通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招防身术?保管让那些酸鸡哭爹喊娘!”
苏令蘅失笑:“非是武力。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学,是足以自保的根基。”
她目光落在书页上,一字一句,仿佛刻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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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林晓晓的寝室外。
裴琰之提着一盏素纱灯,静静等候。
门开,林晓晓披着薄纱,醉眼朦胧:“裴公子?稀客啊,找我何事?”
裴琰之递上一本手抄册子:“今日课上,林姑娘论‘利’之语,发人深省。我整理了些前人关于‘义利之辨’的论述,或可佐证姑娘观点,亦或……引发新思。”
林晓晓接过,随意翻了翻,嗤笑:“裴公子这是想‘导’我向‘礼’?”
“非也。”裴琰之微笑,月光下温润如玉,“是想与姑娘共探‘利’之深渊,寻一条不毁于洪流的舟楫。姑娘之才,如利剑,若无鞘,终伤己伤人。裴某……愿为鞘。”
林晓晓盯着他,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耳畔:“裴琰之,你图什么?图我的才?还是……图我这个人?”
裴琰之神色不变,后退半步,依旧温雅:“图一场不负此生的论道。”
林晓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将册子随手一抛:“无趣!滚吧!”
裴琰之弯腰,从容拾起册子,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步履依旧平稳。
林晓晓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喃喃道:“温润如玉……呵,玉下藏的,是比刀还硬的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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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演武场角落。
辛无羁独自练刀,刀风呼啸,卷起地上落叶如狂龙。
他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白日回廊一幕——
苏令蘅那身被污的青衣,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那句“请拿出证据”的冷静,还有……她袖口下,微微颤抖却始终未抬起的手。
“礼在正己……”他嗤笑一声,刀锋猛地劈向木桩,“正己?在这吃人的地方,正己就是等着被啃骨头!”
刀光如雪,木屑纷飞。
他收刀,喘息着望向藏书阁方向——那扇还亮着灯的窗。
“苏令蘅……”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初,“我倒要看看,你这‘礼’字,能撑到几时。是碎成齑粉……还是,淬炼成钢?”
夜风卷过演武场,带着刀锋的寒意,也带着藏书阁不灭的灯火。
太学的棋局,才刚刚落子。
孤峰不与众山俦,风雨欲来,且看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