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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蓝脸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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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斜照明德堂,青砖地上书影斑驳。
经学博士梁帆立于讲席,广袖垂落,声如古磬:
“《礼记》有云:‘君子慎独,守正不阿。’何为正?非权势所指,非众口所趋,乃天理人心之衡准。礼者,非枷锁,乃堤防——无堤,则江河泛滥;无礼,则人欲横流。诸生当以礼束身,以义制心,方成栋梁。”
堂下学子垂首执笔,墨香浮动,一片肃然。
唯林晓晓冷笑一声,指尖“啪”地折断手中狼毫。
“堤防?”她霍然起身,声音清越如裂帛,“若堤防筑得太高,连活水都成了死潭,这‘正’,还是正吗?”
满堂愕然。
梁博士眉头微蹙:“林生何出此言?”
林晓晓缓步出列,素色襕衫衬得她眉目如画,眼神却锐利如刀:“博士口中的‘礼’,教人跪着生,不许站着想。女子不得科举,寒门难入庙堂,庶子永为奴仆——这叫‘堤防’?这叫铁笼!”
她环视同窗,语速渐快,字字如鼓:“
我们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学会低头,
是为了看清谁在让我们低头!
若‘守正’就是守这吃人的规矩,
那我宁可——做个不正之人!”
堂下嗡然。
几个寒门学子眼神闪烁,似被戳中痛处;贵族子弟则面露不悦,低声斥其“狂悖”。
王曦瑶嗤笑:“说得轻巧。没了规矩,你我早被踩进泥里,还轮得到你在这儿高谈阔论?”
林晓晓目光如电扫来:“王姑娘,你生在太师府,自然觉得规矩护你。可你可知,多少人被这规矩碾碎骨头,连哭都不敢出声?”
风榕轻声:“礼法确有积弊,但骤然推翻,恐致大乱。”
“乱?”林晓晓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悲悯的笑,“不破不立。旧世界不崩,新天地怎生?”
她忽然转向苏令蘅,声音柔和下来:“苏姑娘破‘飞天狐狸案’时,可曾想过‘礼法’允不允许女子查案?若你守‘正’,那案子至今还是悬案,死者永不得安。”
苏令蘅沉默。她的确逾矩了——可若不逾,正义何存?
林知柏挠头:“晓晓,你这话……听着热血,可真要砸了礼法,咱们靠什么活着?靠你口中那个‘新天地’?它在哪儿?”
林晓晓不答,只望向窗外——
远处宫阙飞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金铸牢笼。
梁博士长叹:“林生,你才情卓绝,却误入歧途。礼法非为禁人,实为护人。无序之‘自由’,终成弱肉强食之丛林。”
“那就让我看看,”林晓晓转身,袍袖翻飞如蝶,“当笼门打开时,谁是鸟,谁是鹰。”
她昂首走出明德堂,背影决绝。
堂内久久无声,唯有墨滴坠纸,洇开一团浓黑。
苏令蘅低头,见自己笔记上无意识写下的,竟是林晓晓方才那句——
“看清谁在让我们低头。”
而窗外,一片乌云悄然遮日,中午不到淅淅沥沥的雨浸透了每一寸石板路。
苏令蘅是第一次对林晓晓的狂妄,有了一丝认同之感,但是苏令蘅做不到完全抛开礼法,去拥抱林晓晓言论下的自由。
林晓晓的身影消失在廊外,余音如刃,悬在明德堂上空。
堂内一片死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学子们或低头,或偷觑博士神色,无人敢动。
梁博士静立讲席,广袖垂落,面色如古井无波。
良久,他缓缓拾起林晓晓折断的那支狼毫,置于案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方才林生言,‘礼为铁笼’。老夫不驳。
——然铁笼可困鸟,亦可挡虎狼。”
他转身,以指蘸茶,在青石案上写下两个字:“乱世”。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礼崩乐坏,人相食于道。彼时无‘铁笼’,可有自由?
无非强者屠弱,智者欺愚,妇孺填沟壑,诗书付劫灰。
——所谓‘无拘之自由’,实为弱者之地狱。”
堂下寒门学子微微动容。他们深知,若无太学这条由礼法维系的窄路,他们连坐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梁博士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渐沉:
“林生言‘看清谁在让我们低头’,此语甚锐。
然君子之‘低头’,非为权贵,乃为苍生。
守礼,非为跪着生,是为让更多人,能站着活。”
他顿了顿,指向窗外——
远处市井炊烟袅袅,农人荷锄归家,学童诵声隐约可闻。
“诸生且看,这太平景象,非天赐,乃千万人守一分规矩,忍一时之不便,积百年之序而成。
若人人皆欲‘破笼为鹰’,则笼碎之日,鹰未生,鸡先死。”
王曦瑶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袖中玉佩——那是父亲所赐,亦是枷锁,亦是护符。
梁博士最后道:
“林生之志,老夫不罪。
然破笼易,筑天难。
今日课毕,诸生可思:
若你掌权,是先砸笼,还是先造天?”
王曦瑶对梁博士续讲的反应,复杂而微妙——她既被博士的话刺中内心隐痛,又因自身立场无法全然认同,更在博士那句“弱者之地狱”中,照见了自己从未言说的恐惧。
王曦瑶坐在席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羊脂玉佩——那是及笄时父亲所赐,上刻“温良恭俭”,实则是一道无声的训诫。
当梁博士说“无拘之自由,实为弱者之地狱”时,她心头猛地一颤。
——她何尝不知?
若真如林晓晓所言“砸了礼法”,太师府的权势顷刻崩塌,她王曦瑶便不再是“太师府三小姐”,而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弱女。
到那时,谁还听她一句“本姑娘”?谁还怕她拍出百两银子?
她的“自由”,本就建在礼法为她筑起的高台之上。
可当博士又说“守礼,是为让更多人能站着活”,她又咬住了唇。
她想起风榕——医术卓绝,却因是女子,只能在岐黄学府做个“特例”;
想起苏令蘅——破案如神,却屡遭非议“牝鸡司晨”;
甚至想起自己——纵贵为太师之女,婚事仍由父亲与宗族议定,连喜欢谁,都不得自主。
礼法护她,也囚她。
梁博士最后问:“若你掌权,是先砸笼,还是先造天?”
王曦瑶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既要笼,也要天!”
可话到嘴边,却化作苦笑,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她低头,见案上墨迹未干的笔记,自己竟无意识写下了林晓晓那句:
“看清谁在让我们低头。”
她慌忙用袖子抹去,动作急促,反倒晕开一片污迹,像一块洗不掉的疤。
散堂时,她故意落在最后,盯着博士离去的背影,忽然扬声问:
“博士!若笼子本就是为护鹰而设,可鹰生来就想飞——那笼,该不该开?”
梁博士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一句:
“若真是鹰,又怎么会被笼子困住呢?”
苏令蘅似乎被点醒了,但又一下子找不到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博士言罢,整衣敛袖,缓步离去。
案上茶字未干,“乱世”二字在日光下渐渐淡去,却如烙印,刻入众人心底。
苏令蘅收拾书卷,忽见案角多了一张素笺,上书:
“守正非守旧,破妄须有道。——梁”
她抬眼望向博士背影,心中了然:
——他并非顽固守旧,
他只是不信,林晓晓口中的“新天”,真能容得下凡人。
而更令她心惊的是——
林晓晓走后,窗下那盆本已枯死的兰草,竟悄然抽出一茎新绿。
不合时令,不依节气。
像极了……某种不该存在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