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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古庙藏婴 ...

  •   阿阮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奔逃了多久。
      她的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迈步都凭借着一股近乎枯竭的本能。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灼痛感。衣襟内,三只幼狐紧紧依偎在她因奔跑而滚烫的胸口,它们微弱的体温和细不可闻的“嘤嘤”声,成了支撑她不敢倒下、不敢停歇的唯一执念。身后远处,那非人的、夹杂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的恐怖兽吼,如同索命的符咒,时而遥远仿佛在天边,时而又仿佛近在咫尺,下一秒就会从身旁任何一棵漆黑的树后扑出,将她和怀中的小生命一同撕扯成碎片。
      “巡山使……”这个名字如同冰刺,反复凿击着她混乱的思绪,伴随着白狐临终前那浸透灵魂的恐惧。那究竟是什么?是盘踞此地的凶悍山精?是某个古老地祇麾下冷酷无情的爪牙?还是……某种更超乎她想象、代表天地某种冰冷规则的存在?
      她不敢深思。她只知道,此刻停下脚步,就意味着永恒的沉寂。不仅仅是她,还有紧贴在她心口这三个刚刚降临世间、背负着神秘印记的脆弱生命。
      惨淡的月光被层层叠叠、张牙舞爪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脚下盘根错节、布满湿滑苔藓的崎岖山路。她跌跌撞撞,如同一只被无数猎手围捕、伤痕累累的母兽,全凭着一股不屈的求生意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盲目地穿行。背后沉重的药箱随着她的奔跑不断撞击着她的脊背,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欲呕吐。
      终于,在她又一次被突出地面的虬结树根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在一片冰冷粘湿的腐叶泥地上之后,阿阮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着抬起头。模糊涣散的视线艰难地对焦,依稀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阴影里,一座建筑的轮廓在惨白月光的勾勒下悄然显现。
      那是一座孤零零伫立在荒山野岭之中的古旧庙宇。
      庙宇规模甚小,青砖砌就的墙体早已斑驳陆离,覆盖其上的黛瓦残缺不全,甚至生出了枯黄的杂草。一扇朱漆剥落殆尽的木门歪斜地半掩着,露出门内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门楣上方,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牌匾斜挂着,上面的字迹已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似乎有一个“山”字的轮廓。庙门两侧,原本应矗立着石雕的守护兽,如今一尊已然断了头颅,另一尊则缺失了前腿,在冰冷月光的照射下,投映出扭曲而狰狞的巨大阴影,宛如沉默而忠实的守墓者,看守着这片被遗忘之地。
      庙里……或许能暂时躲避一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刚刚在她脑海中闪现,一股强烈至极的眩晕与脱力感便如同滔天巨浪般猛地袭来!连续奔逃的疲惫、精神的高度紧绷、为白狐接生时强行催动“引灵归元”针法与血印所导致的精气严重损耗,以及肩头隐隐作痛的旧伤……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叠加爆发,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冲垮了她凭借意志力强筑起来的堤坝。
      “呃……”阿阮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吟,眼前彻底被翻滚的黑雾所笼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额头重重磕在庙门那冰冷潮湿、长满青苔的门槛之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刹那,她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是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胸前的衣襟死死拢紧,将怀中那三只微弱呼吸的小生命牢牢护住。
      ---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夜。
      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如同被遗弃的幼猫般的啜泣声,顽强地穿透了包裹阿阮的重重黑暗,一点点钻入她的耳中。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如同深海中的溺水者,艰难地挣扎着浮出水面。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身下积着厚厚一层散发着陈腐霉味的灰尘。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残破不堪、蛛网密布的藻井,几缕凄清的月光从屋顶巨大的破洞无力地洒落,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无声地照亮了在光柱中肆意飞舞的亿万尘埃。
      她还活着。
      阿阮的第一反应是猛地摸向自己胸前——触手之处是柔软温热的触感,以及细微的起伏!三只幼狐还在!它们似乎将她当成了暂时的母亲,蜷缩在她依旧温热的怀抱里,发出极其细微的、近乎满足的“呼噜”声,它们脊背上那奇异的、流动着月华般微光的胎记,在庙内昏黑的环境下若隐若现。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强忍着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用手支撑着地面,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来,警惕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锋,迅速扫视着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座显然已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山神庙。大殿正前方,一尊巨大的泥塑神像盘踞在早已褪色残破的神坛之上。神像的面目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身上彩绘的漆料剥落殆尽,只余下灰暗粗糙的泥胎本体,它低垂着头颅,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窝默然地俯视着下方,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却又冰冷彻骨的漠然。神像之前,是一张同样落满厚厚灰尘、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香案,案上空空如也,唯有死寂的积灰。
      而那细弱却持续的啜泣声,正是从那张香案的底下传来。
      阿阮立刻屏住了呼吸,反手紧紧握住了始终藏在袖中的那柄短匕首,她放轻一切动作,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如同夜行的猎食者般缓缓靠近香案。她蹲下身,借着从屋顶破洞投下的那几缕微弱月光,眯起眼睛向香案下方那最阴暗的角落望去。
      只见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正紧紧地蜷缩在香案最里面的角落,她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了各色补丁的粗布衣裳,枯黄稀少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小小的脸蛋上沾满了污泥与泪痕,唯有那一双睁得极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恐与绝望。
      而更让阿阮心头猛地一紧、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小女孩的怀里,正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死死地抱着一个……
      青瓷坛子!
      那坛子约莫一尺来高,通体施着青釉,样式古朴中透着诡异,坛口被人用厚厚的黄裱纸符咒严严实实地密封着,那些符咒上用朱砂绘制的扭曲符文在惨淡的月光映照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暗的血红色光泽。而最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个明明被彻底密封死的坛子里,此时此刻,竟然清晰地传出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存在的——
      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被强行禁锢、即将窒息的绝望感,仿佛有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被困在那狭小黑暗的陶瓮之中,正用尽最后的气力,微弱地撞击着内壁,发出生命的最后呐喊。
      小女孩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阿阮投来的目光,她猛地抬起头,当她的视线与阿阮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时,她吓得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青瓷坛抱得死紧,几乎要嵌进自己瘦弱的身体里,整个人拼命地向后缩去,恨不得缩进墙壁之中,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她却死死地用牙齿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不敢让自己发出更大一点的声响。
      阿阮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沉向一片冰冷的深渊。又一个巨大的麻烦。而且,是一个带着被封印的“活物”的、天大的麻烦。
      她没有立刻贸然靠近,而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减少对方的恐惧:“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小女孩不停地抽噎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牙齿打颤,过了好半晌,才用细若蚊蚋、饱含着浓重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我叫……小芽……姐姐……求求你……救救……救救我弟弟……他……他在这个坛子里……快……快闷死了……他快要死了……”
      “弟弟?”阿阮的瞳孔再次猛地收缩!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被无数符咒封死的青瓷坛,“你的弟弟……在这个坛子里面?!”
      “嗯……嗯!”小芽拼命地用力点头,眼泪流淌得更加汹涌,“爹……爹还有族老们都说……弟弟是……是‘山魈种’……是不祥的怪物……生下来……身上就……就带着可怕的煞气……会害死我们全家……害死整个村子……不能……绝对不能让他出来……要用……要用这个‘镇魂坛’把他封住……然后……然后埋进后山乱坟岗里去……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偷偷地……偷偷地把坛子抱出来了……”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和污泥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最深切的哀告,“姐姐……我认得……你……你是个稳婆对不对?我……我看到你放在旁边的药箱子了……求求你了……你是接生的婆婆……你一定能救我弟弟的……求求你……他在里面……他的心还在跳……可是跳得越来越慢了……他真的要死了……”
      “山魈种”?“镇魂坛”?阿阮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几乎要冒出烟来。柳河屯那个被诬为“鬼胎”的婴儿,荒野中难产而亡的白狐所诞下的“灵胎”,现在眼前又冒出来一个被亲生父亲和族人视为灾祸、要活埋处理的“山魈种”?这荒唐的世道,到底还有多少被所谓“天命”无情宣判了死刑的、“不该活”来到世上的胎儿?
      她凝视着小芽怀中那个依旧在不断传出微弱却顽强心跳声的青瓷坛,目光扫过坛口那些用朱砂绘制的、笔触阴鸷诡谲的符咒——这些符咒的绘制手法,明显带着一种专业而冰冷的意味,充满了强烈的镇压与封禁之力,与她之前在柳河屯见过的那些粗陋不堪的“驱邪符”完全不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近乎“官方”色彩的冷酷和精准。
      “巡山使……”阿阮的脑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白狐临死前那充满极致恐惧的警告。难道说……这个诡异的“镇魂坛”,与那恐怖莫名的“巡山使”有关?这个所谓的“山魈种”,也是他们奉命必须“清理”掉的目标之一?
      “小芽,”阿阮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异常的冷静,她缓缓地伸出手,并不是直接去拿那个危险的坛子,而是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小芽那瘦得硌人的肩膀,“别害怕。姐姐确实是个稳婆,接生过很多很多孩子。你告诉我,你弟弟……他现在还在里面活着,对不对?你能感觉到他,是不是?”
      “对!对!”小芽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拼命地点头,脏兮兮的小手死死地护着坛子,“他……他一直都在动!在里面轻轻地撞……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在跳!可是……可是这个坛子里面又闷又黑……这些符咒……贴上去的时候……我摸了一下……烫得像火烧一样……我……我好像能听到他在里面很小声很小声地哭……”
      阿阮的心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被封禁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狭小陶坛之中,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微弱,感受着符咒力量无情的灼烧……这远比直接一刀杀死还要残忍千百倍!
      “好,姐姐帮你。”阿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做出了无可更改的决定。她扶着小芽颤抖的身体站起来,走到神像前那块相对干净些的空地。她放下沉重的药箱,将三只依旧在熟睡的幼狐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自己铺开的外衣上,让它们彼此依偎着取暖。然后,她才转向小芽,用眼神示意她将那个沉重的青瓷坛放在面前的空地上。
      “小芽,退后一些,离远一点。”阿阮沉声吩咐道,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仔细地审视着坛口那七张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符咒。每一张符咒上都绘制着繁复扭曲、如同锁链般的镇压符文,朱砂的色泽暗沉无比,隐隐透出一股阴寒刺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邪恶气息。
      这符咒……绝非寻常之物!若是强行撕毁,恐怕立刻会引发恐怖的反噬,不仅她自己可能受伤,甚至极有可能直接震死坛中那个本就奄奄一息的小生命!
      她需要一个“钥匙”,一个能够安全、无伤地解开这恶毒封印的方法。
      阿阮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衣襟——那里,贴身藏着那本承载了她半生信念与秘密的《稳婆手札》。她强迫自己高速运转的大脑冷静下来,全力回忆着残卷中那些关于“破禁”、“解厄”、“安抚暴戾之气”的零星记载和猜想。白狐生产时所使用的“引灵归元”针法,王氏难产时所用的“渡生气”之法……这些都是以自身精元之气为引,沟通阴阳、疏导生机、平衡冲突的法门,其核心在于“引导”而非“破坏”,那么,能否将这种理念用在此处?
      坛中封印的是“山魈种”,但首先,它是一个活生生的胎儿!是一个亟待降生的生命!这些符咒镇压的是它体内所谓的“煞气”,而非它的生命本源!或许……可以尝试用温和的、充满生机的“生”之气,去中和、去疏导、去安抚那股被镇压的暴戾力量,从而巧妙地瓦解封印,而不是用蛮力强行破除?
      阿阮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闪过一丝豁出一切的决然。她再次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右手中指——这是她最熟悉、也是最能直接引动自身力量的途径。温热的、饱含生命精元的血珠瞬间从指尖渗出。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去触碰那些危险的符咒,而是将滴着血的指尖,轻轻地、稳稳地点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瓷坛壁之上,位置恰好选择在坛底——那里,是那微弱心跳声传来最清晰、最有力的地方。
      “天地之间,万物有灵,众生有命。”她低声吟诵着,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能直抵灵魂深处的坚定力量,与那夜在柳河屯产房中守护生命时如出一辙,“孩子,别害怕。姐姐来了,这就为你打开这扇门——”
      她将指尖凝聚的、融合了自身精元与“渡生气”法门的温和力量,小心翼翼地透过冰冷的坛壁,缓缓地向内注入!
      “嗡——!”
      就在她染血的指尖触碰到坛壁的刹那,异变骤生!
      那七张紧贴坛口的朱砂符咒,如同被烧红的烙铁,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红色光芒!一股阴寒刺骨、充满了冰冷排斥与无情镇压意志的恐怖力量,猛地从符咒中爆发出来,化作一股无形的冲击,顺着阿阮的手指,狠狠地撞向她的识海!
      “呃!”阿阮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被一柄冰冷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金星乱舞,气血疯狂地逆涌翻腾!那股力量冰冷、暴戾、高高在上,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规则”威严,仿佛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中怒吼:“区区凡人!安敢亵渎天规!此乃‘山魈孽种’,天地不容,当永镇此坛,形神俱灭!”
      又是这该死的“天规”!又是这冷酷的“不该活”!
      阿阮死死咬紧牙关,一缕鲜红的血丝从她的嘴角缓缓渗出,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冰冷,更加不屈!她非但没有依从本能收回手指,反而疯狂地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精气,将更多融合了《稳婆手札》中那股源自生命本源力量的暖意,不顾一切地、源源不断地注入坛中!
      ‘我的剪刀之下,只认活胎,不认天命!’她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发出怒吼,‘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决定他的生死?!给我——开!’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在坛内被这股充满生机的力量强行冲开!那七张爆发出骇人红光的符咒,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灰烬,光芒急速地黯淡下去,朱砂绘制的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扭曲,最终彻底失去灵性,化为灰暗的废纸!
      “咔……咔嚓嚓……”
      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接连不断地从坛口传来。
      “弟弟!弟弟!”小芽惊喜万分,忍不住尖叫起来,想要扑上前。
      阿阮强忍着识海如同针扎般的剧痛和身体几乎虚脱的无力感,猛地睁开双眼,双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坛口那七张已然灵性尽失的符咒边缘,“嗤啦”一声,将它们尽数撕扯下来!
      “啵——!”
      一声如同开启陈年酒坛般的轻响,在寂静的破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股浓郁的、奇异的、混合着山野草木清新与一丝微弱硫磺气息的灵气,猛地从敞开的坛口喷薄而出!瞬间将庙内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陈腐霉味驱散得一干二净!
      坛口彻底敞开。
      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狰狞怪物或污秽血水。只有一团柔和的、如同月华凝聚而成的乳白色光晕,正在坛内缓缓地旋转、脉动。光晕的中心,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胎儿轮廓,清晰可见!他通体呈现出一种莹润的洁白,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小小的胸膛正随着那一声声有力的“咚咚”心跳,平稳地起伏着。而在他那小小的、尚未完全发育成型的额角两侧,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墨色印记,赫然在目!
      那印记的形态,既非柳河屯婴儿的蛇形,也非白狐幼崽的龙纹,而是一簇……仿佛正在跳动燃烧的、散发着微弱硫磺气息的——火焰纹路!
      “火纹?!”阿阮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剧震不已!蛇纹,龙纹,现在又来了一个火焰纹?!这些神秘的胎记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哇——!!!”
      一声嘹亮、清越、充满了无尽委屈与新生喜悦的啼哭,猛地从那团温润的光晕中爆发出来!这哭声,竟与柳河屯那个婴儿破煞时的啼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带着一种涤荡污秽、破除阴霾的纯净力量!
      “呜——!”
      庙宇深处,那尊一直低眉垂目、漠然无语的山神泥塑像,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有两点幽绿的光芒,极其短暂地、诡异地闪烁了一下!整座破败的古庙,仿佛都在这声蕴含力量的啼哭中,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瞬!
      “弟弟!弟弟!”小芽哭喊着,激动地就要扑上去拥抱那光晕中的弟弟。
      “别碰他!”阿阮厉声喝止,声音因虚弱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比小芽更清楚,这个刚刚脱离“镇魂坛”封印的“山魈种”,身体正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周身灵气激荡不稳,贸然触碰,不仅可能伤到胎儿,更可能对小芽造成未知的伤害!
      她以最快的速度取出药箱里最柔软、最干净的布巾,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包裹着胎儿的乳白色光晕,连同其中那个小小的生命一起,轻轻地、稳稳地托起,安置在早已铺好的外衣上,与那三只依旧在熟睡的幼狐并排放在一起。
      胎儿的啼哭声渐渐转变为细弱而满足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在光晕中本能地微微蠕动,额角那簇火焰形态的胎记,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仿佛真的有生命在跳动。
      小芽跪坐在旁边,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般流淌,却再也不敢伸手触碰,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贪婪而珍惜地紧紧盯着自己的弟弟。
      阿阮疲惫不堪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强行破除“镇魂坛”上那强大的符咒封印,几乎耗尽了她本就濒临枯竭的精气神,识海中那被符咒力量反噬带来的刺痛感仍在持续不断地传来。她环顾身旁:三个带着神秘“龙纹”胎记的白狐幼崽,一个额生“火纹”、刚刚脱离死境的“山魈种”胎儿,还有一个惊魂未定、依赖着她的小女孩。
      她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对着虚空,也对着那尊似乎短暂“活”过来的山神像,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一个‘鬼胎’还没摆脱,又惹来三只‘灵胎’,现在倒好,直接再加一个‘山魈种’……老天爷,你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把我阿阮往黄泉路上逼不可吗……”
      话音还未落下——
      “吼——!!!”
      庙外远处,那夹杂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充满暴虐与杀戮气息的恐怖兽吼,再次由远及近,滚滚而来!而这一次,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外!
      “巡山使……追来了!”阿阮猛地抬起头,所有的疲惫和痛苦瞬间被极致的警惕所取代,眼神再次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药箱,左手迅速抄起裹着三只幼狐的外衣包袱,右手极其小心地托起那个包裹着“山魈种”胎儿的柔软布巾,对着吓傻了眼的小芽压低声音吼道:“走!快跟我走!从后面离开!”
      她的目光迅速扫向神像后方——那里,果然有一扇同样破败不堪、被阴影笼罩的小侧门。
      就在她抱着怀中珍贵的“山魈种”胎儿,疾步冲向那扇小门,准备一脚踹开那腐朽的门板,遁入后山更为茂密的丛林之中时——
      “咻!”
      一道惨绿色的、阴毒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诡异光芒,带着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从庙宇正门的方向激射而来!它的目标,精准无比地指向她怀中那个刚刚获得自由、额角火焰胎记仍在微微跳动的“山魈种”!
      阿阮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大小!根本来不及任何思考,千锤百炼的身体本能远远快于她的意识!她猛地拧转身形,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义无反顾地迎向那道疾射而来的惨绿光芒!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如同沉重的棍棒狠狠击打在坚韧的皮革之上。
      那道蕴含着冰冷邪恶力量的绿光,结结实实地轰击在阿阮的左肩胛骨上!光芒并未穿透她的皮肉,却瞬间爆开,化作一股阴寒刺骨、如同万千毒蚁同时噬咬般的剧烈痛楚!一股污秽、暴戾、带着强烈“规则”烙印的异种能量,势如破竹般侵入她的经络血脉!
      “呃啊——!”阿阮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极的惨哼,整个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踉跄了七八步之多,险些狼狈地摔倒在地。但她怀中紧紧护着的胎儿和幼狐,却被她用身体和意志牢牢地守护着,毫发无伤!
      她强忍着肩头那几乎要让人昏厥的剧痛和体内乱窜的阴寒之力,猛地回过头望去。
      只见破败的山神庙正门口,凄冷的月光之下,赫然站立着一个……难以名状的“东西”。
      它大致保持着人形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一层青黑色、如同冰冷岩石般的厚重鳞甲。它的头颅似人非人,脸上没有口鼻耳目的区分,只有一片光滑的、不断流动着惨绿色幽光的诡异平面。它的双臂末端,并非手掌,而是化作了两柄闪烁着同样惨绿光芒、形似螳螂致命前肢的锋利骨刃!然而,最令人感到灵魂战栗的,是它的“眼睛”——在那片光滑的、流动绿光的“脸”庞正中央,猛地裂开了一道竖直的缝隙,缝隙之中,一只冰冷、绝对无情、深邃得如同万丈深渊般的金色竖瞳,正死死地、精准地锁定着阿阮,以及她怀中那个额角带着跳动火焰胎记的胎儿!
      那只竖瞳之中,没有任何属于生灵的情感,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残忍,只有一种纯粹的、机械般的、执行某种既定“规则”的……绝对漠然。
      “巡山使……”阿阮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三个浸透了白狐临终恐惧的名字,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不断淌下,滴落在怀中胎儿那光晕流转、如同白玉般的额头上。
      那胎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姐姐(小芽)的熟悉气息和阿阮滚烫的鲜血,额角那簇火焰形态的胎记,极其微弱地……但却真实地跳动、闪烁了一下。
      阿阮抱着四个被世间认定为“不该活”的小小生命,稳稳地站在破庙的后门口,毫无畏惧地迎向那非人的、代表着某种冰冷“天规”的恐怖存在。
      她那把剪断了无数“天命”锁链的剪刀,此刻并未握在手中。
      但她的脊梁,却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傲骨。
      “想动他们?”阿阮的声音因受伤和力竭而嘶哑不堪,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撼不动分毫的决绝,她对着那只冰冷的金色竖瞳,缓缓咧开一个染血的、充满挑衅意味的笑容,“先问问我阿阮——答不答应!”
      荒野的夜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草木的清香以及一丝硫磺的微臭,疯狂地呼啸着灌入这座破败的古庙。
      更大的风暴,无可避免地在黎明到来前最深的黑暗中,轰然降临。
      下一章预告:《血染归途》——身负重伤,怀抱四命,被“巡山使”追入绝谷。药箱倾覆,秘卷染血。绝境中,怀中“山魈种”额角火纹骤亮,引动地脉硫火!是焚尽追兵,还是……同归于尽?阿阮染血的手,颤抖着伸向腰间那把磨得锃亮的——稳婆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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