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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啼哭破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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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暴雨不知在何时已然停歇,连风也仿佛凝滞不动。王寡妇家的土屋内,唯有一盏油灯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将阿阮与接生婆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者。
产妇王氏的呻吟早已转为断断续续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夹杂着痰音,仿佛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气都耗去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汗水彻底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紧贴在消瘦的身躯上。她的面色依旧灰败骇人,但眉心那一点由阿阮鲜血绘就的“破煞镇魂印”,却如暗夜中不灭的微小火种,顽强地护住她心脉间最后一丝微弱的阳气。
“就快了……再使一把劲……”阿阮半跪在床尾,双手稳稳托住产妇,她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奇异地穿透了剧烈的痛楚,清晰传入王氏耳中,“跟着我,吸气——屏住——用力!往下走!孩子正要出来,你在给他开路!”
她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在产道口。那里,一小片湿漉漉、沾着血丝的黑色胎发,正随着产妇每一次的竭尽全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外显露。
“看到头了!头出来了!”缩在墙角的接生婆此刻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声音里混杂着惊惧与突如其来的希望,慌忙转身去端准备好的温水与干净软布。
“别急!”阿阮立刻出声制止,视线仍未离开那一点黑色,“慢一些,顺着力道来!孩子自己也挣着命呢,不能硬拉!”
她左手依旧稳稳托护,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一本贴身收藏、纸页早已泛黄卷边的古旧书册——《稳婆手札》残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气息仿佛通过指尖传递而来,稍稍驱散了她因接连施术而泛起的疲惫。这本世代相传的秘卷,是她一切“不合常理”手段的根源,也是她绝不可对外人言的秘密。
恰在此时,王氏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拼尽了身体里最后的所有气力。伴随着更多羊水与血沫涌出,一个沾满胎脂与血污的小小头颅,终于完全滑出了产道!
“好!头出来了!就差最后一下了!”阿阮的声音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王氏几乎是凭借母性的本能,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再次蜷起身体,发出一声闷吼。
“哧——”
一声湿滑的轻响,一个小小的、浑身赤红的婴儿,如同终于挣脱了漫长束缚,完整地落入了阿阮早已铺垫好的、厚厚叠起的柔软草纸上。
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屋内只剩下王氏破碎的喘息和接生婆陡然屏住的呼吸。
那婴儿浑身湿漉,皮肤皱缩,透着骇人的青紫色,小小的身躯毫无动静,软软地瘫在那里,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泥偶。左肩胛骨的位置,一个墨色的、清晰的蛇形胎记盘踞其上,蛇首微昂,鳞片细密,在摇曳的烛光下栩栩如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没……没气儿了?”接生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涌出,“夭寿啊……到底还是……鬼胎索命啊……”
屋外,似乎也隐隐传来压抑的唏嘘和绝望的叹息。
阿阮的心猛地收紧。她迅速清理婴儿的口鼻,并无异物阻塞。她将婴儿侧过身,轻轻拍打那冰冷瘦小的后背。一下,两下……依旧毫无声息。
那股曾被暂时驱散的阴寒之气,仿佛又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汇聚回来,屋内的烛火再次不明原因地摇曳起来,光线变得幽暗昏沉。屋顶的阴影角落里,似有若无的黑影又开始蠕动,无声地窥探着。
“不,不是没气。”阿阮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她将婴儿小心放平,一只手轻轻按在那几乎感觉不到起伏的、冰冷的小胸膛上。她能感知到,一丝微弱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的生机,如同寒夜中的最后一粒火星,仍在那个小小心脏里顽强地存留着。
是“阴胎夺阳”留下的症结。胎儿在母腹中被阴煞之气侵蚀过久,初生时那口先天阳气不足,难以冲开生死关卡,点燃生命之火。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肉眼难辨的温润气息——这正是《稳婆手札》中所记载的“渡生气”秘法,以自身修炼积累的精气为引,助新生儿贯通生死玄关。她的指尖,轻轻点落在婴儿胸口正中的“膻中”穴上。
“天地有好生之德,阴阳有相济之理。回来吧,孩子,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她低声吟诵,声音轻柔似水,却蕴含着某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坚定力量。
就在她的指尖与婴儿皮肤相触的刹那——
“哇——!!!”
一声极其嘹亮、清越、甚至带着某种穿透性力量的啼哭,猛地从那小小的胸膛里爆发出来,炸破了满室死寂!
这哭声如同黎明前划破黑暗的第一声鸡鸣,又似春日融冰时迸发的第一道激流,带着磅礴的生命力,瞬间冲散了屋内所有积郁的阴霾与死亡的气息!
“呜嗷——!”
屋顶盘踞的黑影发出一声尖锐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仿佛被至阳至刚的力量灼伤,瞬间扭曲溃散,化为虚无!
“呼——!”
门窗紧闭的屋内,仿佛被一股无形却温暖磅礴的气息彻底冲刷了一遍,所有角落残留的阴冷、湿秽、污浊之气被一扫而空!烛火“噗”地一声重燃,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而稳定,炽白的光芒将整个产房照得通透瓦亮!
屋外,所有窃窃私语和叹息戛然而止,被一片震惊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死寂所取代。
“哭……哭了?!!”
“老天爷!这哭声……震得我心口发麻!”
“阴气……散了!真的散了!屋里好像一下子暖和过来了!”
产床上,王氏虚弱地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只是贪婪地、死死地盯着那个正放声大哭、证明着自己生命力的孩子。
接生婆手忙脚乱却又无比小心地用温热的软布擦拭婴儿的身体,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当擦到左肩时,她再次失声惊呼:“阿阮!快看……看这个!”
阿阮凝目望去。
只见那墨色的蛇形胎记,在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与明亮烛光的交映下,竟真的如先前所知那般,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过一抹幽蓝色的光晕!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怀疑是眼花,但就在那光芒过后,那蛇形的纹路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深刻,甚至……透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之气。
阿阮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她接过那把事先用艾草仔细熏烤消毒过的、刃口锋利的银剪刀。手法熟练地夹住脐带,在距离婴儿肚脐约两寸之处,稳稳地合拢剪刀。
“咔嚓。”
剪断脐带的细微声响,彻底淹没在了婴儿持续而有力的啼哭声中。
然而,就在脐带应声而断的同一瞬间,一个冰冷、怨毒、仿佛源自九幽黄泉最底层的嘶哑声音,毫无预兆地、直接地凿入了阿阮的脑海深处,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明确的警告:
“你……不该救他。”
阿阮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剪刀险些脱手。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视过屋内的每一寸角落——空空如也。只有温暖的烛光、洪亮啼哭的婴儿和喜极而泣的产妇。
那声音,绝非幻觉。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哭得小脸通红、左肩蛇纹隐隐浮现、健康有力的男婴,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不该救他?
她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用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片无形的虚空,也是对着那发出警告的未知存在,清晰地回应:
“我手里的剪刀,只认活胎,不认天命。你是何方邪祟,也配来教我行事?”
她利落地将剪断的脐带包好,递给接生婆去处理。然后,她用温热并提前浸过草药的布巾,极其仔细地、温柔地擦拭着婴儿柔嫩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得如同呵护珍宝。
窗外,天色已然透出朦胧的灰白。
这一夜的风暴,看似暂时平息。
但阿阮心中雪亮,那声诡异的警告,那道诡异的蛇纹,还有那个冰冷充满恶意的声音……无一不在预示着,更大的风波,正随着黎明的到来,在暗处悄然积聚。
而她,已经用这声响彻柳河屯的初生啼哭,向所有愚昧的村民、向心怀叵测的神婆、向一切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明确地宣告了她的立场。
——她阿阮,接生的,就是这世间所谓“不该救”的胎!
下一章预告:《流言如刀》——三日后,村中井水莫名发黑,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突发怪病,卧床不起。神婆在祠堂前跳大神,戟指王寡妇家,尖声嘶喊:“鬼胎现世,灾祸临门!欲平此祸,唯有——沉婴祭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