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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大射之仪 ...

  •   首轮被唱名的三耦士子应声出列,在礼官指引下分别立于三座射台之后,场间气氛骤然绷紧。
      大司射肃立台前,声如洪钟,宣告的并非细则,而是总纲:
      “今日考校人各四矢,——白矢、参连、井仪、剡注、襄尺,德艺兼备者,为上!”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不仅士子们心神一凛,连观礼台上的诸侯也神色各异。这四项标准,古朴精深,其具体尺度,全在考官一念之间。
      首耦之中,位尊者乃是来自邾偃的公族子弟公孙侨,他先行至兵器架前;位卑者陈国士子田方,略后半步跟随。至取弓处,公孙侨取下一张硬弓,田方随后方取;公孙侨再取四矢,田方亦后取。取毕,两人依循先前示范,相对揖让,而后行至射位。
      公孙侨率先立于射台中央,田方才上前,立于其左后侧。公孙侨转身,向位卑者一揖:“请。”田方肃然还礼:“不敢,君请。”
      公孙侨依礼先射一箭,继而连发三箭。四箭虽皆中靶,却无一矢穿透皮侯,且其引弦时臂袖翻飞,姿态失于稳重。【襄尺有亏,白矢未透】。
      待首轮三耦的上射皆毕,乐声暂歇。获者(报靶人)挥动旌旗,向大司射示意发射完毕。几名矢吏随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箭的皮侯从支架上取下,两人平抬,将其恭敬地安置于大司射身后特定的侯架之上。
      与此同时,其他矢吏迅速为各位下射换上一面新侯。田方等下射随即开始他们的射艺。
      待上下射皆毕,一组文吏会手持简册,至侯架前,逐一核验每个带箭的皮侯。他们不仅清点中靶数,更会仔细观察井仪的布局、剡注的角度、白矢的穿透情况,并与场上观察到的襄尺仪容相结合,最终在简册上写下综合评语。
      随后几耦,虽无大过,亦无惊艳。箭矢偶有脱靶,或中靶而无力,或分布散乱无章。乐声《驺虞》舒缓依旧,却仿佛在为这接连的平庸表演,奏着催眠的调子。
      直到一耦乌戎士子上场,才被骤然打破。
      当先一人,身形魁硕,正是乌戎王子兀术。其身后下射,凑巧也是乌戎的士子名为孛斡勒,亦是一派悍勇。两人步履沉猛,相对行礼时兀术颔首,作揖时微微倾身,孛斡勒躬身作揖,虽也算合规矩,但眉宇间的剽悍之气却与中原士子的温文迥异。—— 【襄尺】一项,仅算勉强合格。
      兀术率先张弓,那强弓被他拉得咯咯作响,弓背似欲断裂!
      “嘣——!”
      第一支重箭便带着骇人的破空之声,如陨星般狠狠砸入靶心!箭簇不仅完全透靶而出,巨大的冲击力更将皮制的“侯”靶撕开一个裂口。
      他不作停歇,引弦再发!
      “嘣!嘣!嘣!”
      三声震响几乎撕裂乐音!三支重箭追风逐电,其中两支再次透靶而过。最后一箭更是精准地命中首箭的箭尾,将其从鹄心硬生生撞穿顶落,自身则霸占了靶心之位。
      ——【白矢】之力,刚猛无俦!【参连】之速,暴烈如雷!
      待他射毕,乐声仿佛才重新占据空间。众人看清靶上情状,却响起一阵压抑的窃语。兀术的一支箭被顶掉,其余留在候上的,因力道过于霸烈且毫不节制,东倒西歪,宛如一个被暴力蹂躏过的伤口,而非庄严的“井”字阵型。
      ——【井仪】之志,荡然无存。
      乌戎国君哈尔顿抚掌大笑,独眼中精光四射:“好!一力降十会!这才是我乌戎儿郎该有的样子!”
      他身侧的霍唐侯伯侨唇角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微微颔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那狼藉的箭垛,未发一语。
      大司射亲自验靶,他粗糙的手指抚过一支入靶极深、箭羽高昂的箭矢,微微点头。这便是【剡注】之技,凌厉扎实的体现。而另一支箭虽也力大,却斜插而入,尾羽低垂,他沉默地走开,未予置评。

      萧承瑾始终沉默地看着。当东奥士子石劲与霍唐公子霍明远的名字被同时唱响时,他端坐的身姿如磐石未动,唯有搭在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两人应声出列。依照礼制,公族为尊,士族为卑,石劲为下射。在霍明远依照礼节,微侧身示意“请”他先行时,石劲却并未顺势上前,而是后退半步,垂首敛目,肃然一揖:
      “公子雍容,国之典范。劲,不敢僭越先射之礼。”
      此言一出,霍明远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抹了然的欣赏。他不再推辞,率先走向兵器架。石劲则以半步之距,沉稳其后。
      至取弓处,霍明远取下一弓后,依照礼节,本应轮到石劲。但石劲却再次微微侧身,让出空间,向霍明远及兵器架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轻声道:
      “请公子择器。”
      意为请霍明远为他选定弓器,以示绝对的信任与尊崇。霍明远会意,目光扫过架上的良弓,为其选定一张,石劲这才双手接过,举止恭敬如承接赏赐。
      霍明远立于射位,虽着统一的青衣白裳,却难掩其雍容之气。张弓、搭箭、审固、激发,每一个动作都舒展如画卷,与 《驺虞》 乐声完美相契,仿佛在演绎一场古老的艺术。四矢连珠,在靶上布下一个完美匀称的菱形。
      ——【井仪】之志,典范天成。
      待霍明远射毕,携弓退下。石劲上前,两人于射位旁交错。石劲脚步微顿,身体向侧后方稍倾,让出主路,同时向霍明远致意。他踏入射位,却并未占据最中的核心,而是稍稍偏右,将最“正”的位置留予象征。他目光平静,向场下的霍明远再次微一颔首。
      ——【襄尺】之礼,贯彻始终。
      这不似卑怯,反似一种同袍间的默契与承接。
      石劲立于位中,深吸一口气,沉肩坠肘,张弓蓄势。他目光如炬,稍有停顿,待到《驺虞》乐章行至一个铿锵的劲点,方引弓如呼吸般自然,一箭射出!
      “嗖!”
      第一箭破空而去,声音沉浑,不似兀术那般暴烈,却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穿透之意。箭矢精准命中鹄心,整个箭簇瞬间没入,从靶后透出半尺有余的寒芒!
      ——【白矢】之力,贯透扎实!
      旋即,他连抽三矢,张弓搭箭!其势虽不及霍明远那般优雅如舞,动作却更显沉稳老辣,劲力内蕴……
      “嗖——嗖——嗖!”
      接连三箭,循着《驺虞》乐节的起伏,稳定而迅速地离弦。每一箭都带着相同的沉浑力道,深深扎入皮侯。
      四矢既毕,全场竟有了一瞬的死寂。
      只见那箭靶之上,四支箭矢并非如霍明远那般构成精巧的菱形,而是形成一个紧凑的“井”字阵型。每一箭都深深透靶,箭羽在同一水平线上微微颤动,显示出无懈可击的力量控制与稳定性。
      ——【井仪】之志,森严阔大!
      这并非为了美观而设的图案,这分明是战场上用以撕裂盾阵、一击毙命的杀戮阵型!
      大司射快步上前验靶。他无需触摸,仅凭目视便能看出,四支箭的入靶角度几乎完全一致,箭尾昂扬,呈现出最完美的 “剡注”之态,显示出射手对发力与轨迹精妙绝伦的控制。
      ——【剡注】之技,凌厉完美!
      从入场至今,石劲的每一步揖让、每一次退避、每一个动作都恪守礼法,无可指摘。
      ——【襄尺】之礼,始终如一!
      文吏运笔如飞,在简册上录下考评。无需言语,观礼的许多人都已明白:一位在“襄尺、参连、白矢、井仪、剡注”五技皆达至巅峰的士子,已然诞生。
      萧承瑾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松开了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处因用力而泛起的白痕正慢慢消退,紧抿的嘴角微微扬起。
      李玺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手中的笏板轻轻敲击掌心,对身后的小文吏低语:“记下,东奥石劲,襄尺合度,井仪森严,白矢刚猛,四德已现其三。”
      那文吏运笔如飞:“公子玺观射,笏板击掌,于王不敬……”

      待所有士子射毕,大司射肃然挥手,一声令下:“陈侯!”
      九名矢吏应声而出,将那些带箭的皮侯连同侯架,一并推入射场中央,于日光下一字排开。每一面布满箭创的皮侯下方,都悬挂着标示士子编号的木牌。
      大司射率文吏进行最终核验。唱报声在环水间回荡:
      “甲组:子号,上下!丑号,中上!寅号,中下!……”
      “乙组:……卯号,下上!辰号,上中!巳号,中!……”
      当报至丁组时,文吏清晰地宣告:“丁组:寅字号,考评——上中!” 那是乌戎王子兀术的编号,此等成绩已属优异。
      然而,不久便听到:
      “己组:午字号,考评——上上!未字号,考评——上上!”
      石劲与霍明远,双星并耀!
      最终,大司射面向御座,朗声总结,宣告结果:
      “禀君上,本轮御射试毕。九子脱颖而出,可授三阵九官之职,佐君狩于大狝!”
      他霍然转身,声音陡然拔高,清晰传遍四方:
      “获评‘上上’者三:己组午字号:东奥石劲、未字号:霍唐霍明远、庚组辰字号:朔方王寿!”
      “获评‘上中’者六人:甲组申字号:磬霖展叔亭、乙组辰字号:锦源云澈、丙组丑字号:邾偃胥伯贯、丁组酉字号:乌戎兀术,戊组卯字号:白狄索娅、辛组寅字号:晟政晏邵文……”
      这寥寥数语,瞬间在观礼台上勾勒出一幅全新的力量图谱!
      “上上”三人,东奥、霍唐、朔方,场内最引人瞩目的东、西、北三方老牌古国。
      “上中”六人,虽有乌戎,却与顶尖席位失之交臂,更与另外五家平分秋色。
      诸侯席间目光交错,已有谋士暗自掐算这“三阵九官”中该各任何职了。
      乌戎国君的脸色阴沉了一瞬,又立刻换上笑容,露出粗豪的笑声,声如洪钟:
      “好!三阵九官,有意思!看来要在这狝田上,见真章了!”
      他看似豁达,那笑声中却无半分暖意,眼眸深处的寒光,已如鹰隼般锁死了场中的石劲,再扫向一旁的死而不僵的东奥瑞王。他嗅到的,不是公平比试的味道,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制衡之术——将他乌戎的锋芒,死死按在了“次等”的位置上。
      其子兀术却远无这般城府。
      “上中……?”
      他先是错愕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随即,血气“轰”地一下涌上头顶,将他古铜色的脸膛涨得赤红。强烈的屈辱感如野火灼烧,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从子弟观礼区霍然站出,高声怒吼:“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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