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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陈侯问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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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
兀术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怒目横对,直指场中石劲的侯靶:“我乌戎男儿,箭出透靶,力能裂石!这‘上中’之评,我不服!”他转向高台,语带桀骜:“敢问大司射,彼仅四箭皆透,何以判我低人一等?”
全场目光聚焦于大司射之身。
大司射面色沉静,缓步走至场中,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兀术:
“王子勇力,天下共见。然,”他话锋一转,“大射之仪,取的不独是杀伐之力,更是统御之才,节制之心。”他行至石劲的侯靶前,虚引那紧凑的“井”字箭着点:“此非花巧,乃是心志与掌控的极致。”
随即指向兀术狼藉的箭靶:“王子之力,足可贯石。然四矢之力相互抵消,如猛虎独啸,难成气候。勇而无序,力散则衰。此非力不如人,实乃‘志’之高下已判。”
“这‘井仪’之形,可能当饭吃?可能退敌兵?”兀术怒极反笑,“沙场搏命,谁与你讲究这些花巧阵势!莫非中原礼仪,便是偏袒自己人?”
大司射正欲开口,只见士子席中一人举袂示意,得到首肯后越众而出。
那士子,青衣白裳难掩其身姿挺拔。她先向御座与大司射执礼,而后转向兀术,以乌戎方言清声道:
“兀术王子,我是白狄索娅。”
此言一出,满场微惊。谁也想不到,此刻站出来说话的,竟是新晋九强之一的白狄贵女索娅。
“我们的部族比邻而居,血脉相连。乌戎的荣光,亦是我等守燎之族的骄傲。”她目光澄澈,话语却不留情面,“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问——为何你屡次参与宴射,却始终听不懂礼官的解说?”
不等兀术反驳,她语速加快,如连珠迸发:
“我部族世代游猎,最知群狼若不同心,反不如独狼猎食。王子四箭皆透,力冠全场,这本该是乌戎的荣耀。可正因每一箭都只顾自己逞威,反而相互抵消,这不正是大司射所说的‘力散则衰’吗?白矢之力,不过是射艺的皮毛;剡注之技,求的是百步穿杨的精准;而井仪之志——”她伸手指向石劲的箭靶,“那是力聚成阵的统兵之眼界!这其中的差别,难道不正是我们西北儿郎最该看懂的狩猎之道吗?这些道理,连我这个只能在宴席后守望的白狄女子都看得分明,为何你这屡登明堂的乌戎王子,至今还在以蛮力自矜?”
她最后一句掷地有声:“若你往日肯虚心受教,今日又何必在此质疑公评?”
索娅这番话,如同一柄裹着丝绸的匕首——以同源血脉为鞘,却字字诛心。她不仅点破了兀术的固执,更在天下人面前,展现了游牧部族中亦有通晓中原礼法、见识高远之人。
言毕,她静立原地,不再多言。环水内外,一片寂静。
兀术脸色由青转红,胸口剧烈起伏。索娅之言,比大司射的点评更令他感到羞辱。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瞪向始终沉默的石劲,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便在此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锦帷一侧的观礼台响起:
“大司射礼乐教化,竟连白狄贵女都深得三昧。然弓射之评难以尽展所长,何不……将这番较量,留待大狝田上?” 他唇角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扫过御座,“届时,猛兽当前,是力强,还是志高,天下共鉴。届时,胜者魁首,共主或可赐下符节,许其代君巡狩一方,以彰其勇,岂不更显我九丘重才之心?”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萧承瑾嗤之以鼻,心道:“代君巡狩?是想分割共主的君权吗?这霍唐侯轻描淡写间,便将一场比试的彩头,拔高到了可怕高度,不知意欲何为?”随即看向李玺,李玺也正好看向他,只见李玺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泽元殿深处的御座。
共主和曦,并未直接回应霍唐侯的试探,而是将目光投向场中的大司射,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司射,考评之据何在?”
大司射深深一揖,旋即转身,命矢吏将石劲与兀术的侯靶并排置于场心最明亮处。他先指向石劲的箭靶,那紧凑的“井”字阵型在光下纤毫毕现:
“诸位请看!石劲四矢,入靶皆三寸七分,深浅如一!矢羽昂扬,其‘剡注’角度误差不及半指!四矢分布,纵横如矩,此非巧合,实乃力道、精度、心志掌控皆至化境之象!古云‘其节比于乐’,此子之射,便是将《驺虞》乐章化入了筋骨之中!”
旋即,他引众人看向兀术的箭靶:“兀术王子,首箭入靶四寸一分,力冠全场!然,第二箭三寸九分,第三箭四寸,末箭更是仅有三寸五分!且末箭击落首箭,四矢之力相互抵消,内耗近三成!此谓‘勇而无序,力散则衰’!《吴子》有云:‘一人投命,足惧千夫’。然若千夫投命而各自为战,不过百夫之敌耳。为将之道,在于聚力,而非散力。”
一番剖析,引经据典,数据确凿,将个人武勇提升至为将之道的层面,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共主和曦静听完毕,方缓缓开口,声威肃穆:
“大射之仪,依古礼,遵古制。考评既出,便是定论。” 他一言九鼎,先定下了不容置疑的基调,压住了所有骚动。
随即,他目光扫过霍唐侯与乌戎王,语气稍缓:“然,霍唐侯所言亦有理。大狝田上,方是真正验看诸士统御、勇武、应变之才的最终考场。届时,魁首之功,朕,不吝重赏。”
他巧妙地将“代君巡狩”的敏感彩头,替换为模糊却更合君权的“不吝重赏”,既接了招,又未落入陷阱。
“臣等谨遵君命!”大司射与宗伯齐声唱喏,肃然长揖。
礼毕,大司射转而对阶下士子朗声道:“诸生射侯之绩,皆录于典册。凡所射皮侯,悬架示众,待各国使节归国之日方撤。其间若有质疑问难,可诣司射官署共参详。”
乌戎国君脸色铁青,却碍于共主已引用古制权威且言之有物,无法再公然反驳,只得重重哼了一声。兀术更是咬牙切齿,拳头紧握。
一场风暴,在共主精准的权力平衡与司射官无可辩驳的礼法数据面前,被强行压下。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狝田,已注定将成为另一个不死不休的战场。
便在此时,李玺慵懒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对身后文士低语:
“记:乌戎王质询考评,语近胁迫;霍唐侯请以符节为赏,窥探权柄;君上以古制裁之,未予深究。”
那小文吏笔下如飞,墨迹淋漓,又添一行小字:“公子玺评点诸侯,语多讥诮。妄议朝仪,再三不敬。”
萧承瑾的目光掠过场中垂首默立的石劲——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将领此刻脸上竟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愧色,仿佛在为自己将东奥推至风口浪尖而不安。
一丝复杂的欣慰在萧承瑾心底掠过,他对着石劲的方向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温和而坚定。石劲捕捉到了这微妙的肯定,肩背终于松弛下来,重新挺直。
然而萧承瑾内心的波澜远比表面汹涌。
石劲的锋芒远超出他的预期——这柄藏于匣中的利剑,今日不仅出鞘,更引得四方瞩目。所谓的“九强”,不过是各国权衡下的缩影。霍唐明知乌戎无理,却仍推波助澜;共主执意续战于大狝田,分明是要将东奥置于鼎镬之间。
“霍唐欲借刀杀人,共主意在制衡。”他暗忖,“东奥若要破局,大狝田上当以‘不胜而胜’为要——既要展现实力慑服群小,又不可锋芒太露成为众矢之的。但在这强权环伺的困局里,“和”之一字,谈何容易?”
思绪未竟,钟磬声自殿宇深处再度响起,涤荡四方。
宗伯执圭趋步至月台中央,朗声唱喏:
“礼成——诸君奉敕——”
共主和曦在八佾舞影中缓缓起身,玄衣纁裳在夕照里流转着暗金纹样。他目光掠过阶下九强士子,在石劲身上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转身,经南桥徐徐而退。玉玦轻鸣,佩剑铿锵,最终消融在渐息的钟磬声里。
诸侯与士子皆垂首肃立,待共主仪仗没入密林深处,方才依爵秩次第而退。
石劲率东奥士子归至本阵,萧承瑾目光扫过众人,温言道:“今日弓马,皆显东奥风骨。石劲既为石河乡屯长,即日起擢升镇守石河城。其余诸士,各领县邑之治。”
石劲执军礼,沉声应道:“王爷明鉴,今日之射,实乃平日行伍所习。军中虽以金鼓为节,然礼射之仪未废,故能与《驺虞》相合。然治民理政非同军旅,臣等愿从乡吏做起,循序渐进。”
萧承瑾颔首:“箭阵既成,民心可期。你们于礼中能知进退,后必能福泽一方。”
随即转向王贲:“明日搏击擂,非同小射。令士子皆着双甲,护具务求周全——既要扬东奥武威,亦须全师而还。”
萧承瑾行至环水畔,但见李玺早已凭栏相候。那人正用缣锦缝制的小册懒懒扇风,身侧随侍的小文吏眼角添了块乌青,泪光泫然却挺直脊背,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
“允棠,恭喜东奥御射试得进三甲呀!”李玺笑盈盈的甩着小布册,迎来上去。
萧承瑾目光掠过他袖口新染的黛痕,宛若未见那文吏脸上淤伤,只淡淡道:“从哪里觅得的妙人?何苦与竖子为难。也不怕自降了身份。”
“我哪还有什么身份可计较。”李玺漫不经心卷着册页,“太后姨母说我年岁渐长,特意从九丘太史令曾孙里挑了这么个榆木疙瘩。该记的不记,专挑诛心之语落笔。这般写进罄霖国史,岂非要我遗臭万年?”
萧承瑾唇角微扬:“历来明君皆畏史笔。阁下这一拳,倒是成全了他不惧强权的风骨。”
“杀不得又留不得,”李玺撇了一眼这个一脸倔强的小文吏,“你且说该如何处置?”
“君不能诛,” 萧承瑾轻笑道,“又没阻止他自绝于天下……”
李玺眼波阴森扫过文吏面容,那小史官却突然瞪大双眼,颤巍巍又从袖中摸出炭笔与新册,奋笔疾书:
“公子玺与东奥瑞王会于泽元殿外,密语逼杀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