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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南郭兵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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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城南,旷野之上,秋阳高悬。九丘共主划定的区域内,各国营垒星罗棋布,尘烟四起,人马嘶鸣。然而,与往日的躁动不同,一种新的、更具目的性的紧张气氛在军营间弥漫。
刚刚,九丘司马府的军令已由快马分送各营:明日,于郊大校场,演武示阵。大司马将亲临观阵,据此裁定五日后“狝田”时,各国在联合围猎中的方位与职责。这道军令,让无形的压力骤然具象化。阵位即地位,职责即荣辱。
哈尔顿的独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凶光。他的骑兵放弃了散漫的冲杀,正在反复演练一种极具压迫力的楔形冲锋阵——“狼突阵”。他们要在明日展示最狂暴的进攻性,以求被分配到前锋主攻的位置,在狝田时直面最激烈的战况与最大的功劳。
晟政老将荀钟恒的营盘,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沉稳。军士们正以百人为单位,演练着沉稳如山,动如雷霆的“雁行阵”。阵型变换之间,步伐统一,令行禁止,除了军官的口令与兵戈撞击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他们的动作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协调与力量感。辎重营外,车驾环绕,形成天然屏障,哨塔上的士卒目光如鹰隼,扫视四方。对他们而言,明日是重申其天下强军地位的仪式,重在威慑与彰显实力。
萧承瑾立于营中,目光扫过正在操演的军队。他们演练的并非奇阵,而是东奥赖以成名的“重门阵”。此阵重在防御与有序反击,看似保守,却极考验军队的纪律与韧性。
“王爷,”王贲低声道,“明日示阵,我们是该示弱以藏拙,还是示强以立威?”
萧承瑾沉默片刻,缓缓道:“示真。让大司马看到,东奥的军队,败而不散,辱而不乱。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显眼的位置,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东奥仍是这支“联军”中,最稳固的那块基石。
罄霖太子李玺的营区,位置极佳,视野开阔。他本人未着甲胄,仅穿一袭利落的墨绿色骑射服,亲自监督着“却月阵”的最后操演。他的随从们神情专注,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完美无瑕。李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姿态:罄霖有参与游戏的实力,但更懂得如何在规则内,将游戏玩得漂亮、从容。
霍唐的营区位置并不突出,规模也适中,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营内异常安静,没有大规模的操演,只有小队士兵在进行着极其基础的格斗刺杀练习。更多的军士在保养装备,擦拭长戟的锋刃,使其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乌光。你无法从外部看出他们明日将展示何种阵法,也感受不到任何临战的躁动。那种绝对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他们的准备早已完成,无需临阵磨枪。
金万斛对演武本身兴趣缺缺,但他对“分配位置”极为敏感。他招来云湛,低声吩咐:“世侄,你明日仔细观察。霍唐想要何处?乌戎意在何方?……记下他们的阵型特点。这狝田的排布,就是一张未来的势力预演图……”他要在其中找到能为锦源攫取最大政治与商贸利益的绝佳支点。
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让各国军营中的年轻人们热血沸腾:十八至十九日,将举行御射试与搏击擂!
这不仅关乎丰厚的奖励,优胜者更能在狝田时担任斥候、先锋或护卫中军的要职!对于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才俊而言,这是一条通往荣耀的捷径。
乌戎的年轻武士们围着篝火摩拳擦掌,誓言要在搏击擂上撕碎所有对手。
东奥军中,一些年轻军官的目光也投向了知节和王贲,眼中充满了请战的渴望。
就连李玺,也饶有兴致地调试着他的弓矢,这对罄霖太子而言,是一场恰到好处的冒险游戏。
秋日的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一座营垒之上,照亮了擦亮的锋刃、飞扬的尘土和无数张表情各异的脸。风格迥异的营垒共同构成了一幅微缩的天下舆图。秋阳之下,每一国都在为明日的演武与未来的狝田,谋定自己的棋路,争夺那棋盘上的先手之机。
辰时正,南郭大校场。
来自三十余个诸侯、部落的三万大军已按五行方位肃立,将广阔的校场填满。三十余面诸侯、部落的旌旗在秋风中卷动。点将台上,大司马立于一侧,目光如冷电,扫视全场。
击鼓三通,全场死寂。演武开始。
大司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
“依爵次,序先后。示尔兵威,明尔职分!”
首演者,非强国,而是居于“土”位东南角的泗上小邦——邾偃。
其军阵仅千人,衣甲朴拙,却行进有序。他们演示的是最基础的“玄武方阵”,进攻、防守、回转,一丝不苟,虽无惊艳之处,却严谨得令人尊重。这是在天下霸主面前,一个小国能展现的、也是必须展现的全部诚意与敬畏。
紧接着,黠勒、郕、薛……一众中小邦国依次出阵。他们或演练“疏阵”以张大声势,或操演“数阵”以示兵力密集。无一是惊世骇俗的奇阵,却共同构成了一幅天下兵家之基石的图景。他们的表现,决定了他们将在狝田中担任翼卫、巡哨、辅攻等职责。
气氛,在乌戎出场时陡然一变。
哈尔顿独眼赤红,弯刀前指。
“呜——!” 苍凉的牛角号撕裂长空。乌戎骑兵如一股钢铁洪流,以“狼突阵”的楔形狠狠凿入校场中央。马蹄踏地,声震如雷,刀光过处,模拟敌阵的草人瞬间被撕成碎片。他们用最极致的暴力,咆哮着索要先锋主攻之位。
全场为之侧目。
随即,晟政的“雁行之阵”如巨鸟展翅,稳健推进;罄霖的“却月阵”如新月抱湖,暗藏杀机;东奥的“重门阵”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三大强国,以三种截然不同的风骨,诠释了何为底蕴、智慧与坚韧。他们无声地宣告,天下的格局,绝非蛮力可以独断。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无声地汇聚于那支玄色的军队。
霍唐侯伯侨缓缓起身。出乎意料地,他并未看向自家军队,反而向大司马方向微一拱手:"请司马下令。"
这一礼做得从容不迫,却让观礼台上的诸侯们暗自心惊。按礼制,诸侯本该静候中军号令,霍唐侯这一"请",看似守礼,实则将发令的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中。
大司马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手中令旗平举:
"霍唐军——演武!"
战鼓应声擂响。
三通鼓毕,校场重归寂静。然而霍唐军阵竟纹丝不动。
这片刻的死寂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乌戎阵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嗤笑,哈尔顿的独眼里满是讥诮。就连晟玥荀老将军也微微蹙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霍唐军阵前的玄色旌旗忽然动了。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那面绣着三相缠蛇纹的旗帜只是轻轻一摆,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双眼。
整个军阵随之启动。
前锋在行进中化作锐利的"锥行",左右两翼如"钩行"展开,中军稳守"圆阵",游骑如"雁行"掠出。五种阵势在无声中自如转换,三万人的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阵型变化都精准地卡在战鼓的节拍之间。他们确实响应了中军的号令,却用自己独特的节奏,将这场演武变成了专属于霍唐的独奏。
萧承瑾凝视着场中变幻的阵型,指节微微发白。他看得分明,霍唐这是在用最优雅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他们早已超脱了旌旗金鼓的束缚。所谓中军号令,不过是为这场独奏伴奏的鼓点。
当霍唐军阵最终定格,校场上落针可闻。
大司马缓缓起身,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霍唐侯身上停留了一瞬。
"阵演已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狝田之位,依此而定。"
他没有再看霍唐军阵一眼。
演武结束,诸侯各怀心思,率军回营。
东奥大营内,气氛不同于他处的躁动或压抑,反而透着一股败而不馁、稳中求进的静气。王帐中,灯火初明,映照着萧承瑾平静无波的面容。
“霍唐今日之势,已非‘强军’可言。” 知节声音低沉,带着参军特有的审慎,“其军阵变幻,如臂使指,已超脱旌旗号令之束缚。此等底蕴,非朝夕可成。”
萧承瑾的目光掠过帐外霍唐大营的方向,声音平淡:“其实狝田的位置,九丘早以亲属强弱有所决断,不必刻意争取。霍唐此举意不在此,且看到时狝田的位置分布吧。”
随即下令,语气斩钉截铁:“传令全军,即刻休整,养精蓄锐。同时,通告各营:凡我东奥子弟,无论宗族、士庶,抑或军功卓著之将士,皆可举荐才俊,参与明日的御射试遴选。此战,不仅要让天下知我东奥之韧,更要让世人见我东奥之魂,正在于——英雄不问出处,壮志皆在四方!”
帐内诸将闻言,胸中皆是一股热流涌起,齐齐抱拳,轰然应诺:
“诺!”
王帐之外,暮色彻底笼罩大地,而东奥营中的灯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明亮、坚定。一股内敛而蓬勃的力量,正在这看似屈辱的困境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