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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花烬印沉 ...

  •   回到颐园,萧承瑾遣退所有随侍,独自一人,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那片龙爪花田,那些曾经如火如荼、如血如泣的龙爪状花瓣,很多已然凋零,蜷曲成一小团一小团深赭色的魂魄,散落在开始变得干燥的泥土上,像是泼洒后凝固的血点。还有些晚开的,没有繁花似锦的热闹,只有一种绚烂过后的、近乎于道的安宁与疲惫,不复鼎盛时的浓烈,用最后一点血色延续即将冷却的余烬。
      阿托斯走后,许是无意也是有意,他于书单目录之中注意到了那本《幽冥志异》,除了奏章,唯一一本偶尔会在灯下翻看的闲书。书中尽是些魂精鬼怪的故事,讲述人离世后,总还眷恋人世,阴阳无法阻碍魂魄的通灵。他本不信鬼神,可在那段时日里,却无比渴望书中所言为真,晚晚盼着阿托斯的魂魄能真切地显现在眼前。
      梦中,那影子总是如期而至——有时在烹羊炙肉,有时在校场舞剑,还有誉峰猎场飞身相救的瞬间,以及勃轳皇庭金龙柱前奄奄一息的景象……可最终,所有的画面都会坍缩、定格,一次又一次,循环成边境城墙下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
      直到那天,就在这里,在这片花田边,他迎来了他的魂魄。那份真实的温暖,曾一度驱散了长夜的酷寒。
      今日,他执意点选那“幽覃玄壤”,心底藏着的,便是这“通阴阳”的妄念。即便其味悍烈如地狱之风,常人难以忍受,他也甘之如饴——□□的痛苦,在此刻成为一种确证,确证他的思念,确证他的牺牲,也麻痹着灵魂深处关于家国沦丧的、更庞大而无从下口的剧痛,他早已习惯了忍受常人所不能忍。
      此刻,周身仍萦绕着些许幽覃玄壤的幽冥气息,他禁不住想:如此,是否就能离那无间地狱更近一些?
      “如果可以……”
      他对着空濛的夜色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另一个世界的安宁。
      “这次,算我强求。”
      “再见一次吧。”
      寒露凝结在残破的花瓣上,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宛如一颗颗凝固的泪珠,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微微颤抖。风,再次掠过花丛,携起细弱的花瓣。它们眷恋于人世般轻舞飞扬,做着最后的、无言的告别,却终究,未能为他叩开那扇阴阳界的大门。留给他的,只有脚下这片正在死去的花田,和肩上那份无法卸下的、活着的责任。

      澹台会盟第十五日,巳时初刻。
      明堂之内,肃穆如渊。
      今日,是盖印定盟之日。

      九丘太史率领属官,将过去十余日争吵、权衡、妥协所凝成并书写好的各国分盟约抬入明堂。这些盟约书写在玉册或特制的缣帛上,一卷卷陈列于案。
      各国君主或使臣按国位尊卑依次被引导至案前,最后一次审阅关乎自身国运的条文。此时任何异议都必须在用印前提出,一旦用印,即成铁律。这个过程在肃静中进行,只闻衣袂摩擦与卷轴展开之声,如同命运的判词在被无声宣读。
      十多日来的最终盟约,将在此刻,以各国印信为其赋予不可悖逆的重量。
      萧承瑾立于东奥席次,身着亲王冕服,七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波澜。连日来的磋磨,将他面上血色蒸腾殆尽,唯余一种近乎剔透的苍白,仿佛一尊以冰雪为骨、勉力支撑着华服与冠冕的琉璃人偶。
      议盟的这些时日里,“弑君”、“灭国”、“囚质”……种种诛心之论,如毒矢般频频射向东奥的坐席。然而,东奥使团始终未置一词。割地、赔款,已是极限,除此无他。罄霖李玺曾掷地有声:“勃轳国君之死,与东奥无干,此乃无稽之谈!”锦源与晟政的老成派亦相继表态,认为义战之终,在于止戈安民,而非刑杀立威。东奥既已割地称臣,瑞王便是我盟邦之降君。杀降,不祥;囚禁亲王,非但失之仁厚,更会寒尽天下归附者之心。最终,太史官一锤定音:“九丘之盟,旨在止戈定分,非刑狱之庭。勃轳旧事,非此间可断。东奥既已歃血臣服,若再罪及其君,是谓失信于天下。盟约条款,乃各国公议所定,岂可因一二国之私见擅加?” 一切别有用心的企图,皆被这秩序的壁垒驳回。
      此刻,验勘环节。当乌戎国君携哈尔顿行至案前,那独眼将军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钩子,死死钉在萧承瑾身上。他戴着皮革手套的手猛然抬起,带着风声,“啪”一声重重按在东奥的盟约玉册之上!力道之猛,几欲将其震裂。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
      然而,不及他发作,一旁的乌戎国君已迅速伸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臂膀,眼神锐利,传递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哈尔顿胸膛剧烈起伏,独眼中的怨毒与杀意几乎要流淌出来,最终,他死死盯着萧承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沉而清晰的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见:“瑞王殿下,好好用印。但愿你这方金印,能镇得住你东奥未来的国运!”
      萧承瑾的睫毛在垂旒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静水无波。他甚至没有看哈尔顿一眼,仿佛那恶毒的话语只是蚊蚋过耳。
      余下的验勘,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中快速流过,再无波澜。
      终于,太史官手持礼册,于御座之侧朗声宣告,声音在空旷的明堂内撞出回响:
      “吉时已至,盟约既成。请诸君——用印!”
      宏亮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地,一字一句,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开了这最终仪典的序幕。
      霍唐侯伯侨率先出列,步履沉稳,神色从容。他自亲随手中接过那方沉黯的三相缠蛇钮玄铁印,毫不犹豫地、稳稳地钤盖于盟约之上。印落无声,却似有千钧,他的动作里没有情绪,只有完成一道必要程序的漠然,仿佛在确认一份早已内定的名单。
      随后,乌戎国君在哈尔顿的陪同下上前。那肥胖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他从容接过侍从手中的印信,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乌戎的狼钮银章狠狠压向绢帛,仿佛要将东奥那十六城的膏腴之地,彻底钉入自家的版图。
      一个接一个,锦源、晟玥、邾偃……各国的印信次第落下。
      终于,轮到了东奥。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带怜悯或含讥讽,尽数聚焦于那袭玄衣纁裳的亲王身上。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萧承瑾缓缓抬手,自奉砚托举的锦盒中,取出了那方代表着东奥国权的螭钮金印。印入手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其重如山,几乎要令他挺拔的身姿为之晃动。
      他上前一步,立于案前。展开的盟约上,墨迹朱砂,勾勒出山河破碎的图景。
      他的目光掠过那一道道熟悉的城邑之名,它们曾是他年少时策马踏过的山河,是万千子民世代居住的家园。而今,它们将随着这一印落下,与他、与东奥,再无干系。
      他想起不羁山下的血色黄昏,想起郑修霆披上王袍时决绝的笑……想起那日朝堂之上,老君王那句浸满疲惫的“这千古骂名,就由朕一肩承担吧”。
      “不,我的罪,我亲自来烙印证!”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方金印稳稳举起,而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朝着盟约上属于“东奥瑞王 萧承瑾”的那一处,决然盖下!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金色的印文清晰地烙印其上。
      印已落,盟已成。
      当他直起身时,面上已无半分异样,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将金印放回锦盒,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刚才割让的不是千里疆土,只是寻常笔墨。
      他退归本位,脊梁挺得笔直,如雪后青松,承担着这屈辱盟约全部的重量。
      太史官再次高唱:“礼——成——!”
      钟磬之音轰然响起。诸侯们开始相互致意,笑容虚伪而浮夸。萧承瑾立于这片虚浮的喧闹之中,内心冰冷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这盟约的缔结者,更是它最核心的抵押品。他未来的每一个决策,都将在这份盟约的阴影下,被审视、被限制、被扭曲。他不是囚徒,他本身就是这盟约活着的、行走的囚笼。

      出了明堂,他未回颐园,而是直奔澹台城郊,东奥大狝礼兵营驻扎处。
      车驾未至营门,那属于军营特有的、混合着尘土、皮革与金属的气息,已随着秋风卷入车内。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金戈交击与战马嘶鸣之声。这声音,像一剂猛药,瞬间冲散了他肺腑间的滞涩与阴寒。
      马车尚未停稳,萧承瑾已一把掀开车帘,跃下车驾。
      “王爷!”
      早已得到通传、在营门处迎候的令尹知节与王贲快步上前,抱拳行礼。他们看到萧承瑾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亲王冕服,以及他那苍白如纸却挺直如松的脊梁,瞬间便明白了什么。所有关切与愤懑的话语都堵在喉头,只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王爷……这几日兵士们都在排演阵型,大狝礼当日定不负东奥所望!”
      “好!”
      萧承瑾的目光越过他们,扫向营内。只见得知王爷亲至,正在操练的士卒们纷纷停下动作,自发地汇聚过来。他们衣甲并不光鲜,甚至带着战火留下的残破与污迹,但每一双看向他的眼睛里,只有最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忠诚。
      他缓缓走过队列之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走到一架弩车前,伸出手,指节拂过那冰冷坚硬的弩臂,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磨损。
      他行至一名年轻的弩手面前,停下脚步。那少年士兵因王爷的注视而紧张得微微发抖,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长弓。
      萧承瑾伸出手,不是去拍他的肩,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持弩的手臂。那手臂因长期训练而坚硬如铁,也在微微颤抖。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虚妄的决绝:
      “明堂之上,金印落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从此,地图之上,东奥的疆域,窄了一线。”
      “他们能丈量土地,能计算贡赋。” 他的声音开始注入力量,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面孔,“但他们量不出,你们弓弦有多韧!算不出,你们箭囊有多沉!”
      “他们拿走的,是写在绢帛上的死物。” 他猛地抬高声量,如同战鼓擂响,“而东奥真正的珍宝,是你们!你们臂膀的力量,胸膛里的勇气,骨血中的不屈!是他们永远拿不走的东奥之魂!这件珍宝,只要东奥还剩一个人,都不会被夺走!”
      “今日之盟,刻骨铭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望向他的面孔,“是我等知耻后勇之开端!未来的东奥,不在盟约的绢帛上——”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入每个人的心底:
      “在诸君弓刀所向之处!在你我脊梁挺立之地!”
      刹那间,整个军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如同火山喷发,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不知是谁率先用枪杆顿地,发出压抑而雄浑的低吼:
      “东奥——万胜!”
      “东奥——万胜!!”
      怒吼声、兵刃顿地声、甲胄撞击声汇聚成一股钢铁的洪流,在整个营区上空回荡,向毗邻的各国营地宣告着这个国家不屈的意志。
      萧承瑾立于这片由忠诚与坚韧凝聚的风暴中心,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再没有明堂的冰冷檀香,只有汗味、铁锈味、尘土和血的腥气。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这种熟悉的味道,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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