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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山海和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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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庖正闻言,从容一礼:“琰王殿下妙想,瑞王殿下仁心。此白菌看似清雅,实则肌理致密、底蕴醇厚,正合烈火快烹,方能激出其山野之魂。
 言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如将领点兵。取那白菌刷净泥痕,顺肌理撕作适口条块,保全天然风骨。又从冰盏中请出几枚温润如凝脂般的“玉璧”带子,并两只“黑虎虾将军”,去壳开背,仅留凤尾状的最后一节虾壳缀饰,既显手艺,又便持食。
 铁板白烟初起时,他先倾少许山茶油润板。待青烟袅袅,先将“玉璧”与“虾将军”请入高温处——只见其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浅金色薄膜,内部却仍晶莹剔透,迅即起板,锁住那将凝未凝的溏心状态。
 随即,原处推入白菌条,热油遇菌,顿时激起松涛般的清响。待菌缘泛起焦黄滚边、山野香气澎湃之际,他将铁板稍离明火,降温片刻,方将半熟的海鲜回板,与菌条轻轻堆叠。
 此时方是烈焰登场之刻。他手提酒壶,凌空画弧——清酒触板的刹那,“轰”然巨响中幽蓝火柱冲天而起,所有食材在火焰中仅翻滚两转,不过瞬息之间,便将其离火,盛入天青釉浅钵。
 火焰的余温恰好为海鲜披上最后一层焦香,却不曾侵入那柔嫩的溏心内核。随即精准挤入数滴柠檬汁,酸香如破晓晨光刺破浓雾。最终撒入少许翠绿芹菜苗,清冽草木气顿时将山海之味高高托起。
 小童将这份熔岩与清泉交织的杰作奉上。但见白菌吸尽山海精华,愈发甜韧;再看那“玉璧”与“虾将军”,外表挂着火焰燎过的金色焦痕,用银箸轻触,竟微微颤动,内里溏心凝润,汁光潋滟。
 庖正道:“火为媒,山海为契。此乃,『山海和鸣』。
 
 两道珍馐奉于案前。萧承瑾执箸,夹起那片墨色的“冥蝶”,送入唇间。
 齿尖破开菌片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陈年腐土、深林湿瘴与某种近似野兽腥膻的悍烈之气,如一支冰冷的铁矢,直贯颅顶。那味道蛮横地盘踞在舌根,不似人间之味,更像掘开了棺木,咀嚼着被岁月浸透的木头。
 喉头本能地锁紧,胃腑翻涌。吐之不恭,退无可退。
 他垂眸,睫羽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面上静水无波。只见喉结轻轻一滚,已将那来自幽冥的滋味囫囵咽下。随即缓缓执起茶盏,徐徐饮下一口温热的岩茶,任凭那清冽的矿意涤荡唇齿,神情依旧云淡风轻。
 ——这便是地狱里的滋味么?
 那个自地狱归来的人……是否也曾尝尽此间滋味?
 
 李玺兴高采烈地享用着他的「山海和鸣」。带子外壳焦香,内里溏心在齿间迸出饱满的汁水;虾仁脆弹鲜滑,裹挟着火焰的镬气;白菌条甜脆爽嫩,释放山野之精魂。每一口,都是一场在味蕾上欢腾的盛宴。
 他见萧承瑾对着他那份“珍馐”竟能面不改色,心下不由暗赞:“允棠这定力,果真非比寻常,面对如此绝妙之味都能不动声色。”
 强烈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他笑着将自己的天青釉钵推近些,银箸指向其中最为肥美的一块带子。“允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这‘山海和鸣’甚是可口,你这‘石矶化蝶’光闻着也别有一番意境……不若,我们互换品尝一下如何?”他眉眼弯弯,语气甚是热络。
 萧承瑾看着李玺油光发亮喋喋不休的嘴唇,以及那副迫不及待垂涎欲滴的神情,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缓声道:“景深何必执着于探究这‘石矶化蝶’的威力?要我说,各人自有其缘法,自己眼前的,才是最好的。”
 “此间珍馐美味甚是难得,你就让我再多尝一样,赐我这馋舌半分鲜!”李玺浑不在意,带着几分赖唧唧的撒娇意味,又将筷子往前递了递,“你也来试试我这道,确实非同凡响,绝不骗你。”
 萧承瑾终是受不了一个昂藏七尺的王爷作出这般情态,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任由这位好奇的友人,去品尝他自己执意要选的“地狱料理”。
 李玺大喜,立刻夹起一片墨色的“冥蝶”放入口中。齿尖触及,率先感受到的是水芹被余温激出的清新汁液,接着是与金耳胶质融化后的丰腴甜润,两者交织成一道柔和的基底。旋即,那“幽覃玄壤”霸道而又醇厚的香气——混合着橡木、湿地、麝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甘美——才轰然绽放,充盈整个口腔。
 李玺瞬间瞪大了圆眼,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惊喜,脱口赞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允棠,你……你真会选呀!当真是绝味!”
 这哪里是人间能有的滋味?分明是凝聚了山林日月精华的极致珍馐!
 李玺不等萧承瑾应允,眼疾手快,银箸如电,又钳起两片墨色“冥蝶”送入口中,满脸皆是沉醉。庖正本就没舍得刨下几片,萧承瑾眼见那钵中“珍宝”即将被这饕客扫荡一空,下意识地伸手将灵芝钵轻轻护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坚决:
 “好了,景深。若还想吃,让庖正再为你烹制便是。这剩下的,是我的。”
 言罢,他面无波澜,却以广袖不着痕迹地遮掩住唇齿,将钵中剩余的几片冥蝶尽数囫囵吞下。那悍烈的气息直冲喉关,引得胃腑一阵翻涌,几欲作呕,却被他喉结剧烈一滚,生生压了下去,面上依旧静水无波。
 李玺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发现的“心头好”被他人护食般吃掉,一双杏眸竟瞬间泛起了委屈的水光,泪眼汪汪。可他心里明镜似的——此等天地奇珍,可一不可再。今日能尝一片已是机缘,岂能真的如同自家府中一般,再让庖正做上一盘?
 他只能撇了撇嘴,将那份不甘与惋惜,就着口中残余的绝世之香,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第三层木托撤下,奉上最后一重。只见这最后的木托之中,铺陈着十二个土陶盏托,每一盏托之上,各置两枚玲珑小饼,不过四、五厘米方圆,却形制各异,色韵纷呈,竟如一套微缩的博古玩器,静待品鉴。
 萧承瑾目光流转,最终落于一盏。其上两枚小饼,胎质细腻,色如凝脂,白中透出些许温黄,饼面压着一道道疏朗的松枝浅纹,清气隐然。他伸手端过,轻轻置于桌案,这原来是茯苓松仁糕。
 一旁的李玺,则早已被另一盏牢牢吸引。那盏中之饼,状若精巧绝伦的金色菊盏,由无数酥皮细丝盘绕而成,层层绽放。焦黄酥脆的饼皮间隙,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翠绿的葱末,尚未入口,一股混合着油酥与葱香的蓬勃热气已扑面而来,正是那葱香千丝饼。
 便是在此时,庖正方从一旁始终以文火温着的燠瓮中,取出两只精致的小陶釜。揭开釜盖,但见热气袅袅,粥香温润。他执起一枚鲜蛋,凌空打散,手腕轻旋,让金丝银线般的蛋液均匀淋入其中一釜粥中,借粥之余温将其烫成朵朵嫩黄的云絮。随即,又拈起一撮碧绿的葱花香菜,如天女散花般撒入另一釜粥中。霎时间,清香四溢,生机盎然。
 小童遂将粥品与二王先前所选之饼对应奉上,茯苓松仁糕配云絮黍藜粥,而葱香千丝饼配锦雉肉靡粥。
 二王对各自所选的粥饼搭配均甚为满意。正于回味赞叹之际,有清越的钟磬之声自馆外悠然传来,余韵绵长。李玺与萧承瑾闻声,心领神会,知宴席已毕,遂欣然起身,向庖正郑重行得一礼。庖正躬身还礼,而后恭送二王出馆。
 
 庖正转身回馆,步履无声地走入与「南山」相邻的一处雅间。
 室内,一高大男子临窗而立,目光沉静,望着窗外远去的车驾。庖正于他身后驻足,躬身低语:“君上,人已送走了。”
 男人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有劳先生。依先生看,东奥瑞王气色如何?”
 庖正心领神会,垂眸应答,言辞精准如呈递奏报:“回君上,瑞王殿下眉宇间虽有疲色,但应对从容,思虑缜密。观其形神,坚韧犹胜往昔,东奥有他,是社稷之福。”
 男人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笑似叹。他终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庖正。
 他就是那个从地狱归来的阿托斯,也是澹台的九丘共主——和曦。
 “是啊,他还是那般……不肯示弱于人前。也唯有这般心性,才能在那等境况下,稳住东奥大局。”和曦缓缓道。
 庖正沉默片刻,道:“君上明鉴。他终究是东奥的嫡子,如今东奥嫡长子病逝了些年,遗孤年幼。于东奥而言,瑞王殿下是定海神针,不可或缺。”
 和曦的目光黯了一瞬,走到案前,指节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桌面。“先生所言,字字皆在理,我岂能不知。”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正因如此,有些念头,便只能是念头了。”
 他像是在对庖正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做最终的裁决:“他属于东奥的宗庙,而非澹台的宫闱。这一点,从我坐回这个位置那天起,就已清楚。”
 庖正深深一揖,他最后轻声进言:“君上能作此想,是天下之福。于公,稳住东奥,便是稳住半壁江山;于私,让瑞王殿下在其位尽其责,而非困于无望之局,才是真正的……成全。”
 和曦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那背影在空旷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