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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住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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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泽丰的墓地位于西城郊区的一座墓园里,竺行如果今天回去,明天还要再来一趟,很麻烦。所以陈斯思让她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再和她在墓园会合。
竺行攥紧手中仅剩的钱,一路上默念七七乘法表,终于到了目的地。
一幢瘦长的楼房矗立在竺行面前,黄色的瓷砖包裹白色外墙底部,岁月在瓷砖上留下裂纹,在外墙上留下灰色。楼有五层,玻璃大门上方挂着一个醒目的灯牌——臻舍,门旁立着一个灯柱,写着“住宿”字样。到晚上,才会亮起霓虹灯,下午只能看到灰扑扑的尘埃。
推开门,烟味混合着陈年霉味直冲云霄,竺行赶紧捂住口鼻,但又觉得不礼貌,于是松开,把门大开,消消味。
大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跛脚女孩正拿着比她还高的拖把拖地,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比靳知意要瘦小得多。一个老女人坐在狭小拥挤的前台,刷着手机,抽着烟,旁边种着的一株发黄的绿植。她时不时哈哈大笑起来,皱纹从这端,挤到那端,笑得胸口发颤。烟头也跟着笑啊,笑啊,笑掉了灰,落到烟灰缸旁边。
小女孩先注意到她,看了她一眼,冲着前台小声喊:“老板,来人了。”喊完,马上低头干活,生怕打扰到前台刷视频的雅兴。
前台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立马放下手机,抽掉最后一口烟,碾死在烟灰缸,摆出营业的微笑,招呼着竺行过去。竺行能从她皱纹的隙缝里,看到电子屏幕的余光。老女人上下打量起竺行,这让竺行想起上午那个男人的打量。不过,她的目光更赤裸,竺行隐约嗅到了不对之处。
她随意扫了下台面,把桌上的烟灰扇到地上,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服务小册子,盖到残余碎屑上,像唠家常一样问竺行:“怀了吗?”
竺行皱紧眉头,怀疑是她听错了。
“第一次?没事,第一次都紧张。”前台也没等她回应,自顾自地展开册子,给竺行介绍起来,“我们这里提供免费优质男人配种,涵盖养胎、生产、产后照顾等一条龙服务。20年老店,保证安全专业,质量放心。怎么样,心动了吗?”
竺行心动了,动得可快了。
“只住一晚。”竺行佯装镇定,心都快跳出去了,面上仍波澜不惊。
听到这话,她也不笑了,耷拉的脸皱成橘子皮,肉眼可见的没了兴趣。目光却依然在竺行身上流转,似乎想进一步推销。还没等她开口,竺行先重述一遍——只住一晚。前台看她一头倔驴的样子,也不说什么了,递给她钥匙,告诉她房号,让女孩带她上楼。交代完,又继续刷起手机来。
还没走到楼梯口,大厅进来一个胡子花白的男人。
隔着后背,竺行能感受到男人和女人的窃窃私语,甚至觉得他们又开始打量起她来。
楼梯口的黑暗罩在竺行身上,视线凝聚在她后背,冒了一身冷汗。她快离开时,似乎还听到了“可惜了”的叹气。她一时忘了呼吸,全身汗毛都排起兵,布起阵来。
女孩带竺行来到五楼,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大肚子的短发女人。
她注意到了她们,晃悠悠地走向她们。边走边拉起裙子,旋转着,挥舞起手臂,大叫着:“蝴蝶!蝴蝶!”声调时而急促,时而缓和,她在唱歌,这是一种近乎痴狂的乐曲。她跳着她的舞蹈,唱着她的歌曲,踱步到竺行面前。
近看,是一张年轻的脸。她的头发应该是自己剪的,前额一缕长到下巴,一簇短到眉上,狗都啃不出这样的发型。她的眼睛聚不上焦,眼球只是胡乱地滚,嘴巴似乎闭合不上,流着口水。
她站到竺行面前,声音和舞蹈全都停止。她用她那聚不上焦的眼睛盯着竺行,身体一动不动。竺行也不敢动。没多久,她又疯了似的跑下楼。
突如其来的女人着实吓到了竺行,她离开后,竺行才敢呼吸。
一旁的女孩冷冷地望着疯女人离去的轨迹,淡淡地说:“你应该尝试一下,听说有很多钱拿。他们说,如果我能早出生几年就好了,最近几年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不收跛脚的小孩。你看起来很健□□出的一定也是健康的孩子,他们会收的。不像我们,跛子生跛子,疯子生疯子。”
她不需要回应,或许只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她甚至没意识到她语气中饱含的麻木、不满、嫉妒、自厌自弃的情绪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淋浴间,空调外机嗡嗡的轰鸣声传进耳道,一锤一锤地敲击竺行的脑袋。
她倒在床上,像一滩水,放任自己向四周流。冷气使她的毛孔紧缩,蒸发掉刚冒的汗,抚平奔波一整天的辛劳。然而,很快她松懈的汗毛又竖起来。竺行无端联想到,她身下的床很可能躺过一个女人,怀孕的女人。她躺在床上,度过一个春夏秋冬,肚子渐渐胀大,要生产了。她躺在床上,几个人蹲在她张开的□□,冰凉的仪器在她□□游走。她躺在床上,血流了出来。子宫是血的发源地,顺着□□流了出来,沾湿了床单。起初,只是一小滩。之后,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每一寸皮肤都在溢血,叫嚣着,撕扯着竺行。
竺行弹射站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床单还是如此洁白。
她喝了一口营养剂,终于平复下来。这里不能久呆,她要悄悄离开。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躲在一楼楼梯口的黑暗中,观察大厅的情况。
除了前台的老女人和后来的老男人,还多了一位戴白礼帽的男人,鬓角发白,旁边站着一位扎着辫子的年轻女人,这位年轻女人的旁边是那位疯女人。她一边握着疯女人的手,一边帮她理顺狗啃的头发。她们似乎交谈得很愉快。
突然,黑暗中闪起一道声响:“你在做什么?”
跛脚女孩站在竺行背后,不声不响,吓得竺行一激灵。幸好女孩说话总是气若游丝,离远点根本听不到,没有影响那边交谈甚欢的人群。
“我要吃晚饭。”竺行对她说。
“那你就去吃啊,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干嘛。”
“我社恐,”竺行指向那边,“人太多,不好意思。”
女孩看了看大厅,又看了看竺行,这个人可真奇怪。但她也没多想,她还要干活。
见女孩要出去,竺行立马拉住她,说:“你带我去,我请你。”
有人请客,不去白不去。
女孩在前,她在后。昂首挺胸、装模做样地穿过大厅,走出大门,离开了这里。
期间,很少人注意到她,最多也只是瞥了一眼。只有那个扎辫子的女人看到竺行,先是疑惑;再看到她暗淡的穿着,更疑惑了。不过,想来她一向很跳脱,估计是忙着自己的事,也就没多管。
竺行跟着小女孩来到一家杂货店。杂货店外面放着一个冰柜,小女孩指着冰柜里的雪糕,说:“我想吃这个。”
竺行用仅剩的钱给她买了一条雪糕,递给她。
小女孩接过雪糕,十分开心,但并不心急吃它。她捧着雪糕,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等了好一会儿,竺行还是没动。她问:“你不要吗?”
“我不饿,我刚刚喝了营养剂。”
听到这话,她飞扬的眉眼慢慢下沉,似乎不开心。
她想起竺行付钱时,从包里掏出的一块一块的纸币,想来她也很穷。雪糕在她手心发烫,烫伤她的自尊。她有些懊悔把竺行带到这儿来。
她把手伸到竺行面前,努着嘴说:“我不吃了,你拿去退了吧。”
小孩的心思真的很好看穿。竺行接过雪糕,隔着袋子掰开,撕开包装,把有棍子的一半递给她,自己则留下没棍子的一半,说:
“这样,我们都可以吃到雪糕了。”
小女孩终于又笑了。
两人坐在店门口,舔雪糕。竺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跛子,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现在该轮到竺行懊悔了。
“你知道哪里有流浪汉收容所吗?”竺行哀叹,她当然不会这样叫她。
“你不住了吗?”她疑惑地看她。
竺行无奈地摇摇头。
她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还是告诉竺行:“我不知道什么是流浪汉收容所,但你可以去教堂,那儿应该可以留宿。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会看到它。它很高大,是金色的。”
夕阳拉得两人影子长长,分隔越来越远。
又是一个黄昏。
金色教堂拔地而起,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红色,像一颗巨大的宝石。而旁边的米利行比教堂拔得更高,直指苍穹。竺行夹在两者中间,像只没见过世面的小蚂蚁。
迎面驶来一行军队。他们停下车,三两人勾着肩,搭着背,有说有笑。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那个李秃子最近好像要开一个……什么……什么的课?”
“周游宇宙,星球穿梭。”那人点开手机给他们看,“喏,宣传视频。”
“就是这个!”
他们围在屏幕上方一同观看。
“灵魂转换?谁信啊?他们李家人疯疯癫癫的。”
“那可不,听说李秃子前几天,一夜之间,胡子都白了。他本来就神神叨叨的,现在啊,更癫了。”那人压低声音说。
“不过好像没什么人报名。”
“是啊。估计过几天就开放给下等人了,哈哈。”
“下等人……哈哈哈……”
说起下等人,那几个士兵便大笑不停,弯腰捧腹,笑点很低的样子。那几人笑得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进了米利行。
这边还余音绕耳呢,那边教堂就走出一个人。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圆袍子,金色圆圈点缀其间。
他关上大门,正要上锁。竺行立刻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借宿一晚。
“当然可以,赫垣保佑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双手握住圆圈项链,低头祷告。
祷告结束,他把钥匙扔给竺行,坐跑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