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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新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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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关那片地界,白日里看着灰扑扑的,和城里别处没什么不同。可一入了夜,就像是掀开了阴沟的石板,各种见不得光的营生便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废弃的厂房深处,用厚帆布隔出几个窝棚,几盏昏黄的电灯泡摇摇晃晃,照亮烟雾缭绕中一张张或亢奋或麻木的脸。
  牌九、骰子、简陋的轮盘,钞票和粮票杂乱地堆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窸窣的声响,那是欲望摩擦最直接的声音。陈烬跟着猴子走进去时,混杂着烟臭、汗臭和劣质酒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立刻黏了上来,像打量一块误入狼群的肥肉。
  猴子缩了缩脖子,低声道:“烬哥,就这儿了。管事儿的是个叫‘刀疤刘’的,手黑心狠,但讲规矩。”陈烬没说话,目光扫过场子。这里比他想象的更混乱,也更直接。力量、胆识、还有那么点不要命的运气,就是这里的硬通货。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快钱。工地那点工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不够。他想起医院里周维安那双带着挑衅的眼睛,想起国营饭店里沈言清那急于撇清的虚伪和齐雪那刻意的忽视,想起夏麦对着课本时蹙起的眉头和夜里灯下消瘦的背影。
  他需要能把她彻底护住,让她能挺直腰杆走下去的底气。刀疤刘是个脸上带着狰狞旧伤的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陈烬,像在估量一件武器的成色。“猴子带来的人?看着倒是有把子力气。我这儿缺个镇场子的,手脚干净点,眼珠子放亮些,别惹不该惹的人。出了岔子,自己掂量。”
  陈烬点头,多余一个字都没有。
  镇场子的活并不轻松。要防着老千,要盯着输急了眼想闹事的,要应付偶尔来“巡查”的地头蛇。冲突时有发生。陈烬话少,下手却极狠,一次有个输红了眼的混子掏出匕首想抢钱,被陈烬徒手拧脱了腕子,一脚踹出去三米远,撞翻了好几张桌子。那混子趴在地上呕血,再没人敢轻易挑衅。
  那之后,他在场子里渐渐立住了脚。刀疤刘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偶尔会扔给他一包好烟,或者多分他几张票子。但陈烬知道,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今天能站着拿钱,明天可能就横着出去。他腰腹间那道新添的刀口,就是昨晚替刀疤刘挡下一个亡命徒时留下的,深倒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骇人。他草草用破布条勒紧了,没让猴子声张。
  日子一天天过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几乎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埋在了书本和试题里。煤油灯熏得眼睛发干发涩,手指因为不断写字而磨出了薄茧。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那些公式、定理、文章分析,有时候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有时候又模糊成一团雾。我怕考不上,怕辜负林教授的努力,更怕对不起陈烬在外面拼的那条命。
  考试前夜,我几乎一夜没合眼。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各种不好的念头走马灯似的转。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却尽是光怪陆离的噩梦。
  醒来时天色已经泛白。我坐在床上,感觉头重脚轻,心跳依旧快得让人发慌。
  陈烬的房门响动,他走了出来。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的样子,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醒。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纸盒。
  走到我面前,他把纸盒递给我。
  我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帮雪白,橡胶底崭新,是我从未穿过、甚至从未想过会拥有的样式。
  “穿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愣愣地看着那双鞋,又看看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沿已经磨破的旧布鞋。
  “今天考试,穿这个。”他见我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硬邦邦的,却藏着一丝极细微的、笨拙的关切。
  我低下头,鼻子有点发酸。慢慢脱下旧布鞋,拿起一只新鞋。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鞋带半天都穿不好。
  陈烬蹲了下来。
  他比我高大很多,蹲在我面前时,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接过我手里的鞋和鞋带,低着头,粗粝的手指异常灵活地穿过鞋孔,系成一个整齐的结。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在他系好鞋带,准备起身时,他腰腹间松垮的衣摆因为动作而掀起了一角。
  一道狰狞的、新鲜的伤口赫然暴露在晨光下!虽然用布条粗糙地包扎着,但边缘红肿,甚至隐隐渗着一点血丝!我倒抽一口冷气,所有的紧张和羞涩瞬间被惊恐取代:“你……你受伤了?!”陈烬动作一僵,迅速拉下衣摆,站起身,语气平淡:“没事。小伤。”
  “怎么弄的?严不严重?给我看看!”我急了,伸手想去拉他的衣服。那伤口看起来绝不是什么小伤!
  他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动作。他的手掌滚烫,力道很大,捏得我腕骨微微发疼。他的眼神沉沉的,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抗拒,又像是别的什么。“真没事。”他重复道,声音更低了些,“考试要紧。”
  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固执的脸,忽然明白了这伤口的来历。西关。那个他从不细说的地方。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还带着一股无名的火气。“药呢?总得上药!”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终于松开我的手腕,转身从他那屋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里面有些散装的消炎药粉和干净的纱布。他坐在凳子上,撩起衣摆,露出那道伤口。比刚才惊鸿一瞥更显得狰狞。我吸着冷气,手指颤抖地蘸了水,小心地帮他擦掉周围干涸的血迹,然后撒上药粉。我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他始终没有说话,只是肌肉绷得很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就在我拿起纱布,准备帮他包扎时,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我沾着药粉的手。他的手掌粗糙、滚烫,带着薄茧,牢牢地包裹住我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有些疼。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压抑的痛楚、深藏的担忧、还有一种近乎滚烫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东西。
  他低下头,嘴唇极其快速而又轻柔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背。那触感温热、干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如千钧。我浑身一僵,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立刻松开了手,猛地站起身,拉下衣摆遮住伤口,动作快得几乎带倒凳子。他别开脸,耳根处泛起一丝极不明显的红晕,声音粗哑得厉害:“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几乎有些狼狈地率先大步走出了院子。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背上那一点温热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心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和血腥气,混合着刚刚升起的朝阳的味道。
  我看着窗外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上这双崭新洁白的运动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还是因为那个猝不及防的、滚烫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