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20、疑惑

　　新家的夜晚格外安静，能清晰听到窗外风吹过石榴树枝叶的细微声响。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我摊开课本和试卷，那支英雄钢笔吸饱了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划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声响。
　　陈烬住进了东边那间更小更暗的厢房。他似乎更忙了，常常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带着一身烟酒气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回来。他从不跟我说西关那边的事，我也从不问。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像两条并行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给我留了足够的生活费，比以前宽裕很多。但我依旧省着用，每天自己去菜市场挑最便宜的菜，计算着米缸里的粮食。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能把所有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偶尔，他会在我挑灯夜读时，沉默地站在我房门外，也不进来，就那么站一会儿，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投在门外的泥地上。有时会放下一包用油纸包着的桃酥，或者几个难得一见的水果，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日子像上了发条，在油墨味、饭菜香和无声的担忧中快速滑过。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搓板摩擦着衣服发出规律的声响。院门被轻轻叩响。
　　我擦擦手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陈蕊。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小皮鞋上沾了点灰，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笔记，眼睛亮晶晶的。
　　“陈霜姐姐！”她看到我，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我爸爸让我给你送笔记来的！是他以前学生的，划了重点的！”
　　我连忙让她进来。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院，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窗台上甚至还摆了一盆不知名的野花。
　　“姐姐，你一个人住这里吗？”她放下笔记，问道。
　　“和我哥一起。”我给她倒了杯水。
　　“哦。”她点点头，并没多问，兴致勃勃地翻着那些笔记，“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爸爸说都是重点，考试很可能会考到！还有这些题型，你要多做几遍……”
　　她认真地讲解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又热切的帮助欲。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她的世界单纯明亮，最大的烦恼可能是考试和裙子不够漂亮。而我，却要在她的帮助下，去搏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讲完笔记，她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和一小叠零钱，塞给我：“姐姐，这个你拿着！爸爸说你现在肯定缺这个！”
　　我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推回去，语气第一次带上了强硬：“小蕊，这个绝对不行！笔记我收下，已经很感谢了，这个你拿回去。”
　　陈蕊愣了一下，看着我严肃的表情，眼圈又有点红，委屈地嘟囔：“可是……可是爸爸说……”
　　“林教授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放缓语气，但态度坚决，“这些东西，我真的不能要。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
　　陈蕊看着我，似懂非懂，但还是把粮票和钱收了回去，小声说：“姐姐，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哪里是不一样，只是无依无靠的人，除了这点可怜的骨气，还能剩下什么。
　　送走陈蕊，我继续洗衣服。冰凉的井水浸得手指发红。阳光晒在背上，有点烫。我看着盆里泛起的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晚上陈烬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他看了一眼窗台上那盆野花，没说什么。吃饭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陈蕊送来笔记和差点塞给我粮票的事情说了。
　　他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头也不抬地说：“缺什么，跟我说。”
　　“不缺。”我立刻说，“钱够用。”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吃完饭，放下碗筷。目光落在我因为长时间泡水和搓洗而有些发红破皮的手指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明天我去买块肥皂。”他说完，起身就回了自己屋子，关上了门。
　　夜里，我继续对着煤油灯和那些天书一样的试题较劲。有些题目怎么都解不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陈烬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板，有些发闷，却异常清晰：“哪道不会？”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数学，第三章的那几道应用题。”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放缓却依旧显得有些生硬的调子，开始讲解解题的思路。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术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却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把复杂的步骤拆解开，一点点讲给我听。
　　我惊讶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
　　他怎么会懂这些？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缓慢流淌，像冰层下艰难融化的雪水。我听着听着，忽然福至心灵，抓起笔按照他说的思路尝试了一下，竟然真的解开了那道困扰我半天的题目。
　　“好像懂了。”我小声说，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诧异。
　　门外的声音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他极其简短的一句：“嗯。早点睡。”
　　脚步声远去，他回了自己房间。
　　我坐在灯下，看着那道被解开的题目，心里翻腾得厉害。他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那个沉默寡言、只会用拳头和汗水解决问题的陈烬，竟然懂得这些？
　　那一晚，我房里的灯亮到很晚。而东厢房的门缝底下，也一直透出微弱的光，直到我的灯熄灭，那道光才悄然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无声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