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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声 ...

  •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那双灌了铅的腿走回那个城郊大杂院的。南方的夜来得晚,天色尚未完全黑透,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各家各户嘈杂的声响和饭菜的气味,黏腻地贴在人身上。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陈烬正蹲在煤炉前,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煮着什么。锅里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简单的食物香气。他听到动静,回过头。
      只一眼。
      他就那么看着我,手里的火钳还拿着,动作顿住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我脸上的表情,或许只是捕捉到了我周身那种还未散尽的、魂不守舍的惊悸,和一种被打垮了的灰败。
      他没问。什么也没问。
      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接过我手里那个装着抹布和水杯的破布包,挂到门后的钉子上。然后他走过去,把那只滚烫的搪瓷缸子从炉子上端下来,放在歪腿的桌子上。里面是煮得稀烂的米粥,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
      “吃饭。”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干涩,甚至有些粗鲁。
      我木然地坐到床沿,手指冰凉,一点胃口都没有。胃里像是塞满了刚才在商场里吸入的、带着沈言清和齐雪气息的、冰冷的灰尘。
      他盛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见我不动,他也不再催促,自己端了一碗,靠在对面的墙上,大口吃起来。房间里只剩下他喝粥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传来的模糊市声。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米汤,视线一点点模糊。
      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和汗气的旧工服外套披在了我的肩膀上。布料粗糙,甚至有点扎人,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暖意。
      我再也忍不住,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砸进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放下碗,走了过来。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在我面前蹲下身,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高大迫人,反而显得有些笨拙。然后,他伸出手,用那布满厚茧和伤疤的、粗糙得像是砂纸一样的手掌,非常轻、非常快地,在我头顶揉了一下。
      就像……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父亲那样揉我的头一样。
      只是父亲的手掌是宽厚温暖的,带着泥土和麦秆的味道。而他的手掌,只有生活的粗粝和挣扎留下的痕迹。
      可就是这一下,却像砸碎了我心里某个坚硬的壳。所有强撑的镇定、麻木的伪装瞬间崩塌。我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紧绷的肌肉里。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疯狂地涌出,宣泄着那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恐惧、屈辱和后怕。
      他僵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绷得更紧,却没有抽开。他就那么蹲着,任由我抓着,像一根沉默的、扎根于淤泥里的桩子,替我挡着这世间所有的风雨飘摇。
      过了很久很久,等我哭声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时,他才用一种极低、极沉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问:
      “是不是……遇见他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低,抵在他肌肉结实的小臂上,泪水浸湿了他古铜色的皮肤。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不再问了。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似乎想再拍拍我的背,但最终只是悬在半空片刻,又落了下去,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愤怒,不是冲我,是冲那阴魂不散的命运,冲那个给我带来无尽噩梦的男人。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准确形容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某种无力的焦灼。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在南方潮湿闷热的夜色里,在这破败蜗居的昏黄灯光下,依靠着这沉默无声的陪伴,汲取着一点点活下去的勇气。
      窗外,别人的家里传来模糊的笑语声,更衬得我们这一隅的寂静如同溺水般的孤独。可在这孤独里,又有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的暖意,从我们交握的手臂间,从他披在我肩上那件带着汗气和体温的旧外套里,微弱却固执地透出来。
      这一刻,他不像哥哥,也不完全像父亲。他就像陈烬本身,一个沉默的、粗粝的、却在我整个世界即将崩塌时,唯一能让我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人”。
      而我,不再是夏麦,也不再仅仅是陈霜。我只是一个需要这份温暖才能不至于冻毙的,懦弱又无助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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