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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周维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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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受了潮的柴火,闷闷地烧着,不起焰,只冒烟。”
那日在商场撞见沈言清和齐雪的惊悸,被南方的梅雨天气和陈烬沉默的陪伴一点点沤着,表面似乎结了一层薄痂,底下却依旧溃烂流脓。我依旧每日去商场擦地。只是现在,每次拿起拖把,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扫向门口,心脏先于意识提前收紧。害怕那抹鹅黄或者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将我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再次打碎。
这天下午,雨下得淅淅沥沥。商场里人不多,地面被湿漉漉的伞尖和鞋印弄得一片狼藉。我正埋头用力拖着地,额角渗出汗,混着空气里湿重的霉味,黏腻不堪。
“同志,请问文体用品区怎么走?”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少年气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我下意识抬头,心脏猛地一缩。
站在面前的是个年轻男人,很高,穿着挺括的绿色警服,帽檐下是一张极其英气、甚至称得上漂亮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太阳,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明亮和探究。是周维安。那个在北方县城派出所里,因为一个女士丢失钱包而问过我话的小警察。
“他怎么会在这里?!南方这么大,这座城市这么大!”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我攥紧了拖把杆,指节泛白,喉咙发紧,几乎瞬间就要失态。
但几乎是同一时刻,一种更冰冷的本能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恐惧。我迅速低下头,让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刻意让声音变得沙哑沉闷,带着浓重的、模仿不像的南方口音:“唔知啊……我、我刚来不久,唔熟悉……”
我推着沉重的水桶,只想立刻从他眼前消失。
“哎,等等!”他却侧身一步,拦在了我面前,语气依旧礼貌,甚至带着点笑意,那笑意却像针一样扎人,“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北边过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上,像是有实质的重量,缓慢地、仔细地逡巡,仿佛要透过我这身灰扑扑的工装和伪装出来的怯懦,看清底下真正的东西。
“嗯……”我含混地应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老家发大水,逃难过来的。”
“哦……”他拖长了调子,像是信了,又像是根本没信。他忽然弯下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清亮的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和玩味。“那挺不容易的。我看你有点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来了!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冷箭,精准地射中了我最恐惧的靶心。
我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甩断,水桶里的脏水都晃了出来:“没、没有!警察同志您认错人了!我这种乡下人,哪能见过您……”
我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或者说,更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他直起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阳光灿烂,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与他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幽深。
“可能吧。”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我这人记性好,特别是对……”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极其快速地一扫,“……长得好看的人,过目不忘。”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耳光,扇在我试图用卑微和尘土掩盖的脸上。带着轻佻,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危险的试探。
我的脸颊瞬间烧起来,不是羞赧,是恐慌和被看穿伪装后的难堪。
“同志说笑了……”我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推着水桶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我、我还要去干活……”
这一次,他没有再阻拦。只是在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出好几步之后,那清亮带笑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穿透商场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叫周维安,刚调到区公安局。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我没有回头,脚步更快,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员工通道的黑暗里,背脊却像被他的目光烙铁般钉着,一片冰凉。
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和周维安的这次短暂交锋,比被王婶追赶那次更让我心惊肉跳。
沈言清的漠然是冰冷的刀,切割的是过去的痴傻和妄念。而周维安……他阳光下的笑容和看似清澈的眼神里,藏着某种更锋利、更不可预测的东西。他不像沈言清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嫌弃,他的兴趣是探究的、玩味的,甚至带着一丝捕猎般的兴味。
他认出我了吗?还是仅仅觉得可疑?他那句“长得好看”是轻浮的调侃,还是别有深意的敲打?
每一种可能,都让我不寒而栗,警察,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就是索命的符咒。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敏锐、聪明、看似阳光却让人完全看不透的警察。
那天晚上,陈烬回来时,我正对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发呆,手指冰凉。他放下扛包用的破麻袋,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怎么了?”他问,声音因为疲惫而更加沙哑。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生活重压磨砺得越发冷硬的脸庞,看着这间除了遮风挡雨一无所有的破屋,再想到白天周维安那身笔挺的警服和洞悉一切般的眼神,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差距感狠狠攫住了我。
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虫豸,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那些光鲜亮丽的人,沈言清,齐雪,甚至这个周维安,他们轻轻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将我们重新踩回泥里。
恐惧依旧在,却在冰冷的绝望里,悄然滋生出一丝别的什么。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扭曲,却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我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什么……就是今天,好像看到个北方来的熟人……可能眼花了。”
陈烬沉默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但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变得更加幽暗。
夜里,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陈烬在门外地上辗转的细微声响,久久无法入睡。
周维安那双带笑又锐利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动。
害怕他,是的,我怕得要死。
但除了害怕,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略的异样感。他看我的眼神,和沈言清不同,和赵歪脖不同,甚至和猴子那种混杂着惊艳与算计的目光也不同。那里面有一种……纯粹的兴趣,一种想要剥开表层探寻内里的好奇。
这种兴趣是危险的,我知道。可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卑微里,这一点点来自“上面”世界的、带着毒性的注意,竟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莫名地搅动了一些什么。
我闭上眼,紧紧攥住了薄薄的被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像蝼蚁一样,永远被动地等待命运的碾轧。
周维安的出现,像一道刺目的光,突然照见了我们岌岌可危的处境,也照见了我们如同尘埃般的无力。
想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也许……不能只靠躲藏和劳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便是一阵冰冷的战栗。但战栗过后,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下,似乎有什么被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对着那点危险的光,极其缓慢地、试探地抬起了头。
夜色深沉。雨还在下。
而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