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南方 ...
-
天刚蒙蒙亮,我们从瓜棚出来后一直往河边去,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陈烬打零工的那个码头,他从布包里掏出两张船票,河面的雾气尚未散尽,我们就混在嘈杂的人群里,踏上了那艘开往南方的旧轮船。机器轰鸣,汽笛嘶哑,浑浊的江水被螺旋桨搅起巨大的浪花。我紧紧挨着陈烬站在船舷边,看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北方土地在视野里逐渐模糊、缩小,最终消失在水天一线的尽头。
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离愁,只有一种浮萍般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船行数日,停靠在一个比县城繁华数倍的大码头。空气湿热,人声鼎沸,说着咿咿呀呀难懂的方言,满眼是陌生的面孔和高耸的骑楼。陈烬攥紧了我的手腕,在一片混乱中牢牢护着我,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话语,艰难地打听、比划,最终用那个油布包里仅剩的钱,租下了城郊一个破败大杂院角落里最小的一个房间。
房间低矮潮湿,墙皮剥落,仅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张歪腿的桌子。但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能从里面闩上门。
陈烬把那把钥匙塞进我手里,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他就出去了。回来时,身上沾着泥点,他说找到了活计,在新开的工地打桩。那里的活更累,太阳更毒,但他回来时带回的米和偶尔一小块肥肉,却让这个潮湿的小屋有了一丝烟火气。
我不能总待着,等他上工后,我也走了出去。这个南方城市太大了,太热闹了,霓虹灯初上时晃得人眼晕。我学着当地女人的样子,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头发,低着头,沿着街边一家家店铺问过去。
“招工吗?我什么都肯做。”
大多是不耐烦的挥手和驱赶。偶尔有打量我的目光,在我过于苍白的脸和粗糙的手之间逡巡,最后也多是摇头。
直到走到那间门面光鲜、挂着“百货商场”牌子的三层楼前。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时髦的衣裳和亮晶晶的皮鞋。我踌躇了很久,几乎要转身离开,最终还是一咬牙,从侧面的小门拐了进去,找到了后勤管事的地方。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套袖的微胖女人上下打量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做咩啊?”
“阿姨,您这里……要人扫地擦玻璃吗?我手脚很麻利,工钱少点也行。”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顺从。
那女人又看了我几眼,大概是看我虽然瘦弱,但眼神恳切,不像偷奸耍滑的,终于点了点头:“正好缺个打扫卫生的。试用三天,做得来就留下,一个月10块钱,管一顿午饭。”
“谢谢!谢谢阿姨!”我几乎是鞠着躬出来的,手心因为紧张全是汗。
就这样,我成了这家南方百货商场里最不起眼的清洁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在商场开门前把地板拖得光可鉴人,把楼梯扶手和玻璃柜台擦得一尘不染。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远不如家乡的麦香好闻,机械重复的劳动也耗人筋骨。
但每当看到那些穿着体面的顾客走在光洁的地板上,看到玻璃映出商品和人们模糊的影子,一种微小却实在的安稳感会悄悄滋生。我能靠自己挣一口饭吃,能在这陌生的南方城市里,有一个不需要东躲西藏的角落。
陈烬依旧沉默。他每天回来得更晚,身上常带着新的伤痕和更重的疲惫。我们交流很少,常常只是把挣来的钱放在桌上那个缺了口的陶罐里,谁需要谁就去拿。有时他会带回来一个裹着油纸的叉烧包,或者一块甜得发腻的本地糕点,依旧是不说话,推到我面前。
日子像蜗牛一样,在这潮湿闷热的环境里,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我以为阴影会暂时褪去,至少能让我们喘一口气。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埋头擦拭一楼洗手间外面那面巨大的镜子。水桶放在脚边,钢丝球摩擦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年轻女子娇俏的笑语和男人温和的应答声。那声音……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我下意识地停住动作,抬起头。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不远处并肩走来的两个人影。
女的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拎着精致的小皮包,正是齐雪。而她身边那个穿着白色衬衫、身姿挺拔,正微微侧头听她说话,脸上带着浅淡笑意的男人——是沈言清。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钢丝球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进浑浊的水桶里,溅起一片水花。
我猛地低下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麻木。
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镜子像是一个残酷的舞台,将他们的光鲜亮丽,和我此刻灰头土脸、穿着宽大清洁服、拿着脏抹布的狼狈模样,清晰地框在了一起。
齐雪似乎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动静,随意瞥了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像看一块抹布、一个障碍物,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又笑着挽住了沈言清的胳膊,指着不远处的化妆品柜台说着什么。
沈言清也顺着她的目光扫过来。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彻底停滞,全身肌肉绷紧,几乎要忍不住夺路而逃。
他的目光掠过我这身打扮,掠过我低垂的头和手里脏兮兮的抹布,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是本能的嫌恶与漠然,随即就像拂去一粒尘埃般,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温和地与齐雪说话。
他没有认出我。
也是,在他眼里,我或许早就死在了赵家庄那场荒唐的闹剧里,或者湮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肮脏角落。他怎么可能会想到,那个曾经让他或许有过一丝心动、更多是不屑和利用的夏麦,会变成眼前这个毫不起眼、浑身散发着清洁剂味道的女工陈霜。
他们说说笑笑地走远了,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商场嘈杂的背景音里。
我僵在原地,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镜子里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和一双因为极度震惊、恐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屈辱而睁得极大的眼睛。
冰冷的绝望,比在赵家庄那个新婚夜更刺骨,比被王婶追赶时更深入骨髓,缓慢而残忍地渗透了四肢百骸。
原来,我拼尽全力逃离的过去,从未真正放过我。
它就像水底的暗草,在我以为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要将我重新拖回那冰冷的深渊。
南方温润潮湿的空气,此刻吸进肺里,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