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同途》一字一顿

4、潜规则

　　那天的训诫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一切如常。九班依旧吵，后排的刘小康和几个人传看着手机，发出压抑的低笑。其他班从窗外望去，依旧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而他，欧阳方毅，依旧在这片泥沼里，试图抓住那根名为“中考”的救命稻草。平淡得令人窒息的一天，眼看就要这么过去了。
　　放学铃响，众人作鸟兽散。欧阳方毅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他们班那个挂名的班长——赵伟，一脸铁青地从后门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
　　“我艹他大爷的！”赵伟平时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此刻却像是被点着的炮仗，一脚踹在门框上，发出“哐”一声巨响，把还没走的人都吓了一跳。
　　“伟哥，咋了？让人给煮了？”梁夏慕天凑过去，嬉皮笑脸地问。
　　赵伟没理他，猛地将手里那张纸拍在最近的一张课桌上，手指都气得有点抖：“你们自己看！妈的！隔壁班我刚借来的！”
　　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包括刘小康和另外几个好事的，都围了过去。欧阳方毅脚步顿住，心里莫名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啊？”一个女生拿起那张纸念了出来：“关于举办实践中学首届校园文化创意展的通知……兹定于下周一……要求各班积极准备作品参展……评选优秀班级……计入期末考评……”
　　念到这里，还没什么。这种通知，从来跟九班关系不大。
　　但下一刻，梁夏慕天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请1-8班班长认真组织，本周五前将报名表交至年级组……？？”
　　空气瞬间凝固了。
　　有人一把抢过通知，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戳着那行字，几乎是吼出来的：“1-8班班长？！他妈的眼瞎啊！我们九班不是班？！老子是鬼啊？！”
　　另一个同学凑近了看，指着报名表下方一行打印的小字补充道，“这他妈还是打印好的格式！班级：____（1-8班）！连填表的地方都给我们焊死了！”
　　欧阳方毅他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冲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的麻刺感。
　　不是疏忽。是赤裸裸的、官方通知式的排除。
　　以前，那种成绩榜只能放八个班，他们认了，毕竟成绩差是事实。那种运动会上他们班积分垫底被嘲笑，他们也忍了，确实跑不过别人。
　　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一个面向所有班级的活动，通知上白纸黑字写着“各班”，却在执行时被如此明目张胆地划清了界限。
　　“怪不得没人通知我们！怪不得老子啥都不知道！”赵伟气得脖子都红了，“我还傻乎乎去问，人家隔壁班班长像看傻子一样看我！说你们班又不用参加！我日！”
　　“操！凭什么！”
　　“妈的就这么看不起人？”
　　“至少以前还装装样子，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玩潜规则是吧？恶心谁呢！”
　　教室里最后剩下的十几个人彻底炸了。刚才的困倦和散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被践踏后的暴怒。桌椅被推得砰砰响，叫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欧阳方毅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场面，看着那张在众人手中传递、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通知，他原本只想埋头读书、逃离这一切的心，也忍不住泛起一股强烈的、冰冷的怒意。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啊。不带这么玩的。这太过分了。
　　平淡的一天，终究还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彻底打破了。
　　“Wait, wait, wait!等等等等！”
　　胡孟阳从他座位上蹦起来，亮黄色的卫衣在一片躁动的灰暗色调中格外扎眼。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天真的难以置信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他几步冲到人群中心，从刘小康手里小心翼翼地抽过那张被揉皱的通知，仔细看了看那行“1-8班班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去！”他惊叹道，“你们这边的规则……玩得这么野的吗？直接系统性地排除一整个班级？这简直……这简直是完美的冲突设定啊！”
　　全班同学：“？？？”
　　大家都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整不会了。这有什么可完美的？
　　欧阳方毅忍不住扶额。又来了。
　　不等大家反应，胡孟阳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像是找到了终极乐高图纸。他一把将通知拍回桌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号召力。
　　“既然他们不带我们玩！那我们还遵守什么规则？！”他手臂一挥，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不如我们直接，集结全班之力，做一个超级！无敌！巨无霸！的展品！”
　　他张开双臂，努力比划着一个巨大的形状：“大到他们根本无法忽略！直接搬到展览正中间！吓死他们！震撼他们！用我们的存在感，闪瞎他们的眼睛！”
　　刘小康第一个反应过来，血液里的搞事基因被彻底点燃，他嗷一嗓子就呼应了：“我艹！牛逼啊胡孟阳！就这么干！”
　　“对！吓死他们！”
　　“妈的，必须参加！还得是最大的！”
　　“不蒸馒头争口气！让那帮孙子看看，我们不是好惹的！”
　　刚刚还只是愤怒的人群，瞬间被胡孟阳这看似脱线实则极具煽动性的提议点燃了斗志！一种混合着叛逆、恶作剧和强烈证明欲的情绪席卷了所有人。
　　胡孟阳受到鼓舞，更来劲了，他啪地一拍胸口，那件亮黄色卫衣都跟着颤了颤：“创意包在我身上！给我一晚上时间构思！明天！明天我就给你们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方案！”
　　“行！”
　　“靠你了新来的！”
　　“干他娘的！”
　　群情激昂。这一刻，什么学习差、什么被看不起，都被抛到了脑后。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用最轰动的方式，砸烂那套看不见的规则，告诉所有人：九班，存在！
　　欧阳方毅看着身边如同打了鸡血的同学们，看着中间那个仿佛在发光、自信满满的新同桌，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疯了。全都疯了。这个胡孟阳，不仅是个麻烦，还是个能点燃炸药库的麻烦精！
　　他原本那点因为被忽视而生的怒气，此刻完全被一种“事情正在走向不可控”的巨大荒谬感和无力感所取代。
　　欧阳方毅依旧照常回家，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单元门。楼道里混杂的油烟和潮气味道
　　“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还行。”
　　对话简短得像例行公事。他沉默地吃完饭，沉默地洗了碗，然后拎着书包进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关上门，窗外是对面楼的墙壁，切割出一片狭小的天空。
　　他像往常一样摊开作业和练习册，台灯昏黄的光圈笼罩着桌面。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白天学校里那场荒唐的闹剧隔绝在外。
　　物理公式，化学反应式，英语单词…… 考上高中，离开这里。
　　他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像念咒语一样，试图压下心底那丝因为被公然忽视而泛起的、他不愿承认的刺痛感。
　　作业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打算查一道拓展题的解题思路。
　　屏幕亮起，微信图标上显示着一个红色的“1”。他微微皱眉，点开。
　　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歪戴着棒球帽的卡通狐狸，验证消息：「你好，我是胡孟阳，也就是你的同桌。我是来自群聊九九班」
　　欧阳方毅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九九班……哦，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个班级群，刚建群时他被拉进去过，但设置了免打扰，之后就再也没点开过，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里面除了刚建群时几句无聊的废话和偶尔发的通知，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他犹豫了一下。通过吗？好像没什么必要。不通过？似乎又显得太刻意和小气。
　　最终，他还是点了“通过验证”。几乎就在下一秒，手机立刻嗡嗡震动起来。
　　「对方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紧接着，没等他放下手机，新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一条接一条，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胡孟阳：「同桌！！！[动画表情：一个星星眼的小人疯狂跳跃]」
　　胡孟阳：「你终于通过了！」
　　胡孟阳：「怎么样怎么样？你有什么思路吗？」
　　胡孟阳：「关于我们那个超级无敌巨无霸展品的！」
　　胡孟阳：「我们一起构想一下啊！」
　　胡孟阳：「给他们一个超大的惊喜！[动画表情：一个炸弹爆炸]」
　　欧阳方毅看着屏幕上不断蹦出的、充满感叹号和幼稚动画表情的消息，感觉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股白天里的烦躁感又回来了。
　　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都不想回。
　　思路？他唯一的思路就是怎么在下次月考里多考十分。惊喜？他人生最大的惊喜就是能顺利考上高中，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差班，他没什么归属感。这里的同学，他也没什么朋友。他们闹他们的，他学他的，互不干涉才是最好的状态。他们无所谓被不被看见，但他有所谓。
　　他沉默地看着那条几乎没用的班级群聊名称，又看了看胡孟阳那个傻气的狐狸头像。
　　最后，他手指动了动，没有回复任何消息，而是直接长按对话框，选择了——【消息免打扰】。
　　然后他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
　　世界清静了。
　　无所谓。他们玩他们的。他只想考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