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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真无所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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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九年级的队伍里,尤其是靠前的几个好班,响起了一些捧场的掌声。但更多的地方,是死一样的寂静,尤其是九年级九班这片区域。
欧阳方毅清晰地听到旁边有人嗤笑一声,极低地骂了句“操。”
树立榜样?为母校争光?
这些话从一个小他们两岁的、一副好学生模范姿态的新生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飘飘的鼓励意味,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九年级,尤其是哪吒班这群魔丸们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尤其是刚刚才因为迟到、没穿校服、卫生差被年级主任当众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这种“鼓励”听起来简直像最大的讽刺。
欧阳方毅看到站在前面的胖虎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不和谐的嗡嗡声。
老陈在前面回头瞪了一眼,但那嗡嗡声并没完全停止。
胡孟阳又凑过来了,这次声音里带着 疑惑:“同桌,她这是在……给我们加油吗?用这种……领导慰问式的语气?挺新颖的。”
欧阳方毅没说话,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
他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仿佛已经预定了未来三年优秀学生代表资格的七年级女生,再感受着身边这群吊儿郎当、被所有人默认没出息的同班同学。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有荒谬,有难堪,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看吧,这就是差距。云泥之别。他们在这泥地里打滚,被人训斥,连高他们两届的学长学姐都懒得说教了,换了个七年级的来“鼓励”他们要树立榜样。
台上的发言还在继续,依旧是那些慷慨激昂的套话。但欧阳方毅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只觉得那声音格外刺耳,阳光也格外刺眼。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考上高中。必须离开这里。
“喂,同桌,”胡孟阳又凑过来,亮黄色的卫衣晃眼,“为什么大家都不穿校服?那个衣服穿着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反抗仪式?”
“不知道。”他硬邦邦地甩下一句。
麻烦。
台上的周梦洁终于结束了她那慷慨激昂的演讲,在一片算不上多么热烈的掌声中鞠躬下台。年级主任又上来强调了几句常规,终于宣布了解散。
队伍瞬间如同炸开的锅,尤其是九年级九班,像是终于从刑场获释,呼啦啦地散开,吵嚷声、笑骂声瞬间盖过了广播里播放的退场音乐。
“可算完了,站得老子腿都麻了!”
“那七年级的可真能说啊……”
“榜样?我给她表演个上课睡觉算不算榜样?”
“走走走,回班补觉!”
欧阳方毅松了口气,随着人流往教学楼走。胡孟阳在他旁边,还在回味刚才的演讲:“同桌,你们这边的开学典礼都这么……有仪式感吗?还有专门的学生代表鼓励学长学姐?”
欧阳方毅懒得解释这种微妙的羞辱感,只是加快了脚步。跟一个外星人是说不通的。
回到教室,气氛比平时更躁动几分。刚被当众奚落又鼓励了一番,魔丸们急需用更喧闹的方式来发泄和找回场子。桌椅被拖得刺啦响,几个人围在一起笑骂刚才的场景,模仿着年级主任气急败坏的脸和那个七年级女生成熟的腔调。
欧阳方毅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下节课的书。
没多久,老陈端着他的老干部茶杯慢悠悠地晃进来了。教室里稍微安静了一点,但依旧嗡嗡作响。
老陈走到讲台后,把茶杯放下,双手撑着讲台,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他没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那眼神里有种见惯了风浪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开学典礼,”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莫名让底下的嘈杂又降下去几分,“都感受到了?”
底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带着嘲弄的“嗯”、“呵”、“感受忒深刻了”。
“年级主任的话,都听见了?”老陈继续问。
没人接话了。有人低头玩手指,有人看向窗外。
“七年级代表的鼓励,也听到了?”老陈这句话问出来,底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带着自嘲和荒谬。
“听见了老陈!让我们树立榜样呢!”梁夏慕天嚎了一嗓子。 “就是,压力山大啊老陈!”有人跟着起哄。
老陈脸上没什么表情,等笑声稍微平息,才慢悠悠地说:“听见了就行。至于做不做得到……”他顿了顿,拿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把茶杯放下,目光再次扫过全班:“我这个人,你们知道。快退休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些。大家都看着他。
“我以前也觉得,学生嘛,就得尊师重道,规规矩矩。”老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家听,“刚带你们的时候,谁喊我老陈,我心里是不痛快的。”
老陈,原名陈俊,是一位临近退休的老教师。他有着多年的教学经历,思想和行事风格相对传统,始终认为尊师重道是学生的基本准则。起初,他并不愿意学生称呼自己“老陈”,觉得不够庄重。
底下有人小声笑。
“但现在嘛,”老陈摊了摊手,一副看开了的样子,“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
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第一,我要退休了。第二,我得养生,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他重复了好几遍,引得底下又是一阵低笑。
“第三,”老陈的声音沉了沉,目光也沉静下来,“咱们班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你们大部分人什么想法,我也清楚。强扭的瓜不甜,我把话撂这儿:愿意学的,我老陈只要还没退休,就肯定好好教,对得起你交的学费,也对得起你喊我一声老师。”
他的目光在几个包括欧阳方毅在内、偶尔还会抬头听讲的学生脸上停留了片刻。
“不愿意学的,”老陈的语气更淡了,“我也要求不了你们别的。就一点,在我的课上,安生点。别闹得别人听不了课,别给我惹出大麻烦。让我安安生生把这最后一班岗站完,你们呢,也安安生生把这最后一年混完。咱们互相行个方便。”
他说完,教室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没有反驳,没有起哄。就连最闹腾的几个人,也只是撇撇嘴,没吭声。
老陈这番话,剥掉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和期望,赤裸裸地摊开了现实。
他就是个等着退休的老教师,而他们是一群被默认“废了”的学生。彼此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熬过最后一年,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种坦诚,反而让这群叛逆的魔丸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废话就这么多。”老陈拿起粉笔,转身面向黑板,“都把数学书拿出来吧。第一节课,咱们讲讲二次函数。愿意听的,就把头抬起来。不愿意的,老规矩,别出声就行。”
教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拿书的声音。依旧有人趴下,有人拿出手机,但吵闹的声音确实小了很多。
欧阳方毅翻开了数学书。他看着老陈略显佝偻的背影在黑板上写下板书,心里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无所谓了。是啊,老师都无所谓了。他们这些学生,又在挣扎什么呢?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新同桌。胡孟阳正襟危坐,居然真的拿出了笔记本,一副要认真听课的样子,虽然眼神里还是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欧阳方毅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黑板上的公式上。
就算老师无所谓了,就算全世界都觉得这个班废了。
他还是想试试。
至少,他不能对自己无所谓。
“互相行个方便”,多轻巧的话。可方便了谁呢?是等着退休的老陈,还是等着混完一年的他们?
他们都觉得九班是个笑话,连老师都默认了这笑话的结局。
可我不想当笑话里的人。
指尖无意识抠着课本的边角,把纸页戳出个小坑。老陈说“愿意学的,我就好好教”,他的目光扫过我的时候,我没敢抬头。现在看着他写板书的手,突然觉得那不是无所谓,是没辙了的妥协。
但他妥协,不代表我也要妥协。
就算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在泥地里打滚,也总得有人想试着爬起来。哪怕爬不高,哪怕最后还是会摔下去,至少得动一动——总不能真的烂在这泥里,让那些鼓励变成一辈子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