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同途》一字一顿

2、公开处刑

　　欧阳方毅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单元门，楼道里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混杂着油烟和潮气的味道。他低着头，一步两级地跨上水泥台阶，楼梯扶手锈迹斑斑，摸上去一手灰。
　　家在四楼，最东头。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
　　“妈，我回来了。”他推开门，声音不高，带着一天课业后的疲惫。
　　家不大，甚至有些紧迫。客厅兼餐厅，老旧的家具塞得满满当当，但收拾得干净。母亲系着围裙正从厨房端菜出来，热气氤氲了她略显憔悴的脸。
　　“回来了？”母亲放下盘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目光立刻追着他，“今天学校怎么样啊？初三开学第一天，感觉咋样？跟得上吗？我暑假可是咬牙给你报班补过了，应该还能跟得上吧？”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这几乎是每天放学的固定流程。
　　欧阳方毅把书包放在墙边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换了拖鞋。“嗯，还行。”他言简意赅，走过去帮忙拿碗筷。
　　母亲跟到厨房门口，不放心地继续问：“新老师严厉不？课程难不难？你们班……还是那样？”问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和小心翼翼。她知道儿子在什么样的班级。
　　“都那样。老师没换。课程……能跟上。”欧阳方毅避开母亲过于关切的目光，端着饭碗走到小餐桌前。他不想多说，尤其不想提班里那个新来的、像个移动噪音源一样的同桌。那只会让母亲更焦虑。
　　“能跟上就好，能跟上就好。”母亲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边盛饭一边念叨，“咱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得争气啊。别学你们班那些……得好好学习，考上高中，将来才有出路。妈没本事，只能给你创造这点条件……”
　　他们家的条件就这样，真不好。他妈一个人拉扯他也不容易。
　　这些话，欧阳方毅听了无数遍。他沉默地接过饭碗。
　　他知道母亲不容易。这份不容易，像无形的框，把他框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框在“必须好好学习”的期望里，也框在了他与那个闹哄哄的哪吒班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里。
　　他抬眼看了看家里。墙壁有些地方泛黄，窗户关不严实，冬天会漏风。家具用了很多年，边角都磨圆了。但窗台擦得干净，，母亲做的饭菜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
　　是，家住的环境不算好，但是也是能住人。他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能遮风挡雨，能让他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就够了。
　　“嗯，我知道。”他低声应着，夹了一筷子青菜，“我会的。”
　　吃完饭，欧阳方毅主动洗了碗，然后便拎着书包进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他关上门，窗外是对面楼的墙壁，距离很近，采光一般。
　　但这里是他唯一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他坐在书桌前，拿出今天的作业和练习册。台灯亮起。
　　他试图集中精神，但白天那一幕幕总在脑海里闪回——菜市场般的教室，爆发的哄笑，那个躺在讲台上做“仰视图”的神经病，还有那张被揉皱的、写着更优解题思路的纸条。
　　胡孟阳。
　　这个名字像个不和谐的音符，强行挤进他按部就班、力求平静的生活乐章里。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把那张揉皱的纸条从书包夹层里拿出来，展平。目光扫过上面清晰工整的字迹。
　　动能定理……一步……
　　确实更简单。他不得不承认。
　　但这种承认让他更烦躁了。一个看起来那么不靠谱的人，偏偏在某种程度上……碾压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把纸条重新揉成一团，这次精准地扔进了桌脚下的垃圾桶。
　　不想了。无论别人是魔丸还是天才，都跟他没关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考上高中。离开这里。
　　他翻开物理练习册，找到下一道题，笔尖重重地点在纸上，仿佛要把所有杂音都隔绝在外。
　　第二天早上，今天开学典礼，欧阳方毅穿上那身洗整洁的蓝白校服时，母亲在门口又叮嘱了一句：“在学校好好的，别惹事，也尽量别……别学你们班有些人。”
　　“知道了。”欧阳方毅低声应着，系好最后一颗扣子。他知道母亲的意思，关于哪吒班的风言风语从来没断过。
　　走到学校，那种无形的割裂感就更明显了。其他班的队伍虽然也吵，但至少一眼望去是一片整齐的蓝白色，像模像样。而九年级九班的区域——
　　欧阳方毅走到班级队伍末尾时，感觉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
　　简直是群魔乱舞。
　　放眼望去，就没几个人穿了校服。有的穿着夸张的印花T恤，有的套着帽衫，甚至穿了件疑似摇滚乐队logo的黑色背心。队伍歪歪扭扭，像一条没睡醒的蚯蚓，说话声、打闹声比广播里的预热音乐还响。
　　他这片孤零零的蓝白色，显得格外突兀
　　胡孟阳倒是来了，穿着一件颜色扎眼的亮黄色卫衣，正兴致勃勃地左右张望，似乎觉得这乱糟糟的场面非常有趣。他看到欧阳方毅，还抬手打了个招呼：“早啊，同桌！你这身挺正式啊！”
　　欧阳方毅没理他，把脸扭向一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果然，又迟到了。年级主任拿着话筒已经在台上站定，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最后方这支奇装异服、吵吵嚷嚷的队伍上。
　　“九年级九班！怎么回事！又是你们！”主任的怒吼通过话筒放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开学典礼也迟到！校服呢！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有点毕业班学生的自觉吗！”
　　全班默契地保持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沉默，偶尔有几声压抑的窃笑。老陈站在队伍前面，一脸习以为常的麻木，推了推眼镜，没吭声。
　　“班级纪律分扣十分！卫生分呢？早上检查你们班分担区了没有？垃圾都没倒！再扣五分！”主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整个年级就你们班最特殊！简直……简直就是这个赛季九班太超模了！”
　　台下其他班级传来压抑的哄笑声。欧阳方毅低着头，即使他习惯了，即使他内心不屑，但这种公开处刑般的训斥，依旧让他感到难堪和一阵阵窘迫。
　　他穿着校服，他没迟到，他卫生值日时会认真做完。但他身在九班，就天然地被归为了那一类。所有的努力和规矩，在这片泥潭里，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胡孟阳在他旁边小声嘀咕：“超模？是在说我们班实力超出平均水平太多，像游戏里超模的角色一样需要削弱吗？这个比喻挺潮啊。”
　　欧阳方毅：“……”
　　他第一次对这位新同桌产生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语感。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种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时刻，还能进行这种完全偏离重点的解读的？
　　结束了九班这个小插曲。
　　开学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领导讲话、老师代表发言，枯燥得让人昏昏欲睡。欧阳方毅站在队伍末尾，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这折磨人的仪式快点结束。
　　直到主持人念出下一个环节：“下面，有请新生代表，七年级二班的周梦洁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主要是七年级那边比较起劲。九年级这边，包括哪吒班，大多还是蔫头耷脑，没精打采。
　　一个穿着崭新合体校服的女生走上台，步伐沉稳，接过话筒时还微微鞠了一躬。她站定，目光扫视全场，明明只是个七年级新生，气场却丝毫不怯。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七年级二班的周梦洁……”
　　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操场，清脆、明亮，带着一种受过训练的、字正腔圆的顿挫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标准，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正式和成熟。
　　欧阳方毅抬了下眼。这种发言他听过太多，无非是些“很高兴加入实践中学”、“要努力学习”、“不负韶华”之类的套话。他正准备继续神游天外，却听到台上的声音话锋一转。
　　“……作为一名新生，我也观察并聆听了学长学姐们的风采。尤其是九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模仿大人腔调的郑重，“你们即将面临中考的挑战，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关口。希望你们能摒弃杂念，戒骄戒躁，为我们这些学弟学妹们树立起优秀的榜样，以饱满的热情和优异的成绩，为母校争光！”
　　操场上安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