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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窃图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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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泰寺法会的庄重钟声,其悠远的余韵仿佛还被黄昏的暮霭所承载,尚未完全消散于建康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之间,另一场极尽人间奢靡与喧嚣的盛宴,却已在权臣朱异位于青溪之畔的巨宅华府中,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它金碧辉煌又暗藏机锋的帷幕。
此番夜宴,明面上是庆贺朱异新得梁武帝赏赐的一尊据说是汉武帝时期的白玉仙人驭天马摆件,实则乃是朱异一党惯常的炫示圣眷、笼络朋党、巩固权位的炫目舞台。丝竹管弦之声,不再是佛寺的清净梵音,而是缠绵靡艳的宫调新曲,混合着炙烤羔羊的焦香、陈年佳酿的醇冽、以及名贵龙涎香与苏合香交织的氤氲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漂浮在灯火璀璨如昼的亭台楼阁与曲径回廊之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之下,是无数心思各异的打量、试探与无声的交易。
谢珩本心极度抗拒踏入此地。昨日玄圃园清谈时萧玦那句近乎挑衅又暗含警告的低语,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心间,带来持续的不安。同泰寺法会看似平静无波,反而更添蹊跷。他更愿蛰伏于谢府书斋,于青梧、墨池的协助下,梳理那日鬼市追踪的零星线索,或是沉入东宫典籍的整理校勘之中,那清冷的墨香远比此间的甜腻香气更令他心安。
然而,朱异亲笔所书的泥金请柬,其分量不容轻忽。更关键的是,青梧动用家族力量多方探听得知,今夜赴宴者中,不仅有朱异的核心党羽,更有数位兵部职方司的郎中、员外郎在列。或许,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能于觥筹交错间,捕捉到一丝半点关于京口防务调整的风声——这正是前番那桩不了了之的北魏低阶细作案中,隐约指向却未能深挖的关节。北伐新败,国力损耗,边境防务关乎社稷安危,容不得半点闪失。
故此,权衡再三,谢珩最终还是踏入了这处权力的漩涡中心。他依旧是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宽袍大袖,腰间束着一枚毫无纹饰的羊脂玉带钩,通身上下再无多余佩饰,如一轮孤冷明月,悬于这繁喧闹市之上,格格不入,却又无法忽视。青梧如影随形,落后他半步,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侍从、每一位投来目光的宾客,评估着任何可能的威胁。他的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仪刀刀柄上,保持着一种随时可拔刀出鞘的警戒姿态。
宴设于朱府最为宏丽的临水主厅“流觞阁”。阁内铺设着厚软昂贵的于阗国进贡缠枝莲纹华毯,四壁悬挂着轻薄如雾、价值千金的蛟绡纱帷,晚风自湖面拂来,吹动纱帷与水波灯影共舞,光影迷离,如梦似幻。宾客们依序而坐,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中央铺着波斯地毯的舞台上,来自西域的舞姬正随着急促的胡乐节奏飞速旋转,金铃脆响,纱裙翻飞,引来阵阵喝彩。
谢珩的位置被刻意安排在离主位不远不近的地方,既显示其身份,又暗示着某种微妙的距离。他甫一落座,便感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黏着在自己身上。无需抬眼,他已知晓目光来源——主位之侧,身着紫袍、志得意满的朱异正与身旁心腹低语谈笑,而那一身灼目绛红金丝绣如意云纹华袍的萧玦,竟大喇喇地斜倚在朱异下手左侧的一张铺设软锦的紫檀木榻上!
他今日装扮得愈发妖冶夺目,红衣似火,映得肤白胜雪,墨色长发未冠未髻,尽数披散而下,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态。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进贡的琉璃夜光杯,杯中琥珀色酒液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轻轻晃荡。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场中胡旋舞,侧脸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精致,也格外冷漠。但那唇角始终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诮笑意,以及那看似慵懒、实则如同蛛网般精准笼罩着整个厅堂的感知力,让谢珩确信,自己从踏入“流觞阁”的那一刻起,就已落入他那看似迷离、实则清醒无比的眼眸之中。
谢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敛眉垂目,静坐如松,心中却已将警惕提到了极致。萧玦在此,且位置如此特殊,近乎与朱异平起平坐,这绝非寻常清客待遇。朱异将此等“玩物”置于如此显眼位置,其“自污”、炫耀与试探的用意,昭然若揭。而萧玦甘之如饴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其所图必然更大。
宴过三巡,酒意酣浓,场中气氛愈加热烈放纵。一些官员已褪去了最初的拘谨,言谈举止随意了许多。不断有人趋前向朱异敬酒,谀词如潮,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忽有一位掌管军械粮草调度的郎中,显然是朱异门下,带着七八分醉意,晃悠着起身,高举酒杯笑道:“朱相国运筹帷幄,洞鉴万里!便是边境布防此等机要军务,陛下亦多倚重相国建言!此次京口一线调整加固,必又是相国妙策,定能铸就金城汤池,保我江东门户无忧!”
京口布防!谢珩执著白玉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他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姿态,呼吸却放缓了半拍,全副心神皆凝聚于双耳,捕捉着任何一丝相关的信息。
朱异显然极为受用,捋着精心修剪的短须,脸上堆起矜持而得意的笑容,故作谦逊地摆手:“陛下圣明烛照,老夫不过拾遗补缺,尽人臣本分罢了。京口乃长江锁钥,布防调整慎之又慎,具体细则章程,自有兵部同僚们辛苦操持。”语气神态间,那份掩不住的沾沾自喜与暗示自己深度参与、甚至掌握关键的意味,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珩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忧虑攫住他。若京口此等战略要地的防务机密,朱异亦可如此轻易插手、甚至可能影响决策,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北伐新败之痛犹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阵夸张而清朗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却是萧玦坐直了身子,抚掌笑道:“朱相国过谦了!您老人家经天纬地之才,便是那京口布防详图,想必也早已烂熟于胸,了然于指掌之间了吧?只可惜此等军国重器,我等俗人缘浅,无缘得见其真容,一开眼界呐!”他语调上扬,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与惋惜,眼神明亮,仿佛真的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与敬仰。
谢珩心中猛地一震,如同惊雷炸响!萧玦!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将话题引向了最为敏感的“布防图”!
朱异被这记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尤其是在众多下属和盟友面前,由这个以放浪形骸著称、却又深得他“宠爱”的萧玦口中说出,更觉脸上有光。他哈哈一笑,得意之色更浓:“玦儿倒是会说话!不过那图嘛,确实干系重大,乃最高机密。昨日方才由兵部、都督府最终核定用印,已即刻呈送陛下御览,之后便锁入宫中机要库房最深处了。老夫嘛,也只是前几日才得以匆匆窥其全貌罢了。”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哦?竟是如此?”萧玦桃花眼微挑,脸上适时的露出极感兴趣又倍觉遗憾的神情,仿佛错过了一件稀世珍宝,“真是可惜了……如此奇图,不能得见,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他摇头晃脑,一副文人骚客痛失知己的模样,引得周围几个附庸风雅的官员也跟着点头唏嘘。
然而,他话锋倏地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朝向朱异,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意味,仿佛在分享什么独家秘闻:“不过……相国大人方才说昨日才送入宫中?可我怎生隐约听说,前日傍晚,仿佛在大人您的书房外……呃……”他忽然顿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困惑又自嘲的笑容,“瞧我这记性!定是前夜贪杯,宿醉未醒,记混了时辰地方!该罚!该罚!”说着,也不待朱异反应,便自顾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潇洒。
朱异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硬了极其细微的一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虽然立刻便被更浓的笑意掩盖,但那份细微的不自然,如何能逃过一直凝神关注的谢珩的眼睛?
“胡说八道!”朱异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斥责,仿佛在教训一个说话没分寸的孩子,“定是你醉眼昏花,记错了!那般紧要之物,关乎国本,岂会轻易留置在外?必是昨日核定之后,便由专人、专程、即刻送入宫中秘藏!绝无可能前日还在我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对萧玦说,更像是在对满堂宾客,尤其是可能存在的某些耳朵强调着什么。
萧玦立刻从善如流,脸上堆起懊恼又讨好的笑容,连连作揖:“是极是极!定是我记错了!相国大人莫怪,莫怪!我自罚三杯!不,五杯!”说罢,果真笑嘻嘻地自斟自饮起来,那副混不吝的浪荡模样,引得周围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只当是宴席间一段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然而,谢珩的心却在这一刻猛地揪紧!萧玦绝非记错!他是在用最高明的话术进行试探!他先暗示一个具体的地点(朱异书房)和一个错误的时间(前日),引得朱异在情急之下亲口否认并强调正确的流程和时间(昨日核定、即刻送入宫)!这看似荒唐的“记错”,实则在电光火石间,为萧玦,也为有心人如谢珩,确认了最关键的信息——布防图最终核定于昨日,并且按制度应当已被送入宫中机要库房。
但是,真的送入了吗?朱异那瞬间的迟疑和慌乱又意味着什么?是否真如萧玦所暗示,那图曾在朱异书房滞留?甚至……此刻仍未送走?
谢珩的目光再次投向萧玦,却见他又已懒洋洋地靠回软榻,接过身旁美艳歌姬递上的葡萄,顺势在那皓腕上轻轻一捏,引来一声娇嗔,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真的只是他酒醉后的胡言乱语,转眼便抛诸脑后。
然而,谢珩几乎可以肯定,萧玦今夜的目标,就是那份关乎江淮防务、甚至帝国安危的京口布防图!他如此大费周章、兵行险着地进行试探,甚至不惜在自己这个“太子党”面前演出这场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最终确认图的去向和守卫情况?是为了将他谢珩也拖下水,成为他“荒唐言行”的见证,以洗脱自身嫌疑?还是为了……获取情报,传递给虎视眈眈的西魏?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浸透谢珩的四肢百骸。他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坐视如此重要的军国机密可能落入敌手!至少,他必须弄清楚,萧玦到底想做什么,以及,那图究竟是否安全!
宴会仍在继续,酒酣耳热,气氛愈发放纵迷离。萧玦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张软榻,端着那只琉璃杯,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各席间流连穿梭。那抹灼目的红衣时而与某位官员附耳低语,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时而又与斟酒的婢女调笑两句,姿态轻佻,仿佛彻底沉浸于这纸醉金迷之中。
谢珩的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定着他。他看到萧玦与那位刚才提及京口布防的兵部郎中敬酒,笑容满面;又看到他看似随意地绕到厅堂侧面的廊柱旁,与一位身着朱府高级管事服饰、面色精干的中年男子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交谈了数句,那管事不动声色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雕塑般侍立在谢珩身后的青梧,借着上前斟酒的机会,极快地俯身,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公子,萧玦的那个小厮,名唤惊蛰的,约半炷香前,悄悄离席,往府邸西侧去了。那边似乎是朱异书房及内院所在方向,守卫明显森严许多。需要我跟去查探吗?”
谢珩心中猛地一凛!果然开始行动了!
“不必。”谢珩几乎是立刻否决,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刀,“你留在此处,务必盯紧萧玦,还有厅内所有兵部官员,尤其是方才说话那个郎中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动,立刻告知于我。”他不能让青梧轻易离开。朱异内院必是龙潭虎穴,守卫绝非寻常,青梧贸然前去,极易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陷入险境。
而他,需要亲自确认,萧玦究竟在玩什么把戏!那双看似迷醉的桃花眼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场中一曲胡旋乐终了,舞姬们翩然施礼退下,席间众人的注意力出现了短暂的分散。谢珩趁机起身,假作不胜酒力、需透气醒神,婉言谢绝了意欲陪同的朱府侍从,只让一名在廊下候命的小婢引路,朝着灯火稍暗的厅外走去。
他并未直接走向那戒备森严的西院内院,而是仿佛真的不胜酒力,步履略显虚浮地沿着临水的九曲回廊缓缓漫步。夏夜微风带着水汽与湖中荷叶的清香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厅内那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朦胧,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他一边看似随意地缓步而行,目光流连于廊外夜色荷塘,一边用眼角余光极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环境。朱府守卫果然森严,虽是宴客之时,明处暗处的警戒丝毫未松懈。回廊转折处,有身着黑衣的健仆值守;远处假山石后,隐约可见巡逻甲士的身影闪过,铠甲与佩刀在昏暗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
行至一处假山叠水、花木尤为繁盛茂密之地,此处灯光更为昏暗,且地形复杂,恰好位于通往西院内院的一条侧径入口附近。谢珩停下脚步,对着引路小婢温言道:“此处景致甚好,荷风送爽,我想独自在此静立片刻,你可先去那边的小亭中等我。”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临水的小小亭子。
小婢不疑有他,乖巧应了一声“是”,便转身朝小亭走去。
待小婢的身影消失在亭柱之后,谢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凝的肃杀。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没入身旁假山嶙峋的阴影之中,屏息凝神,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唯有那双清冽的眸子,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通往内院的那条小径以及周围的动静。
四周除了潺潺的假山流水声与远处宴会隐约传来的喧嚣,似乎并无异状。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谢珩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过度紧张之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完美融于晚风吹拂树叶沙沙声的衣袂拂动之声,从他头顶斜上方一棵枝叶极其茂盛的高大榕树树冠中传来!
谢珩心中猛地一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立刻抬头循声望去!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远处厅堂映射过来的微弱光晕,他隐约看到一道几乎与浓密夜色融为一体的瘦削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般,从榕树茂密的枝叶间悄无声息地滑落,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精准无比地落在内院高达丈许的粉墙墙头之上!那身影伏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非谢珩全神贯注且方位正好,绝难发现。
是萧玦?!不,这身影比萧玦似乎要略显纤细几分,动作也更偏向灵巧诡谲……是那个叫惊蛰的小厮?还是那个一直未曾露面、据说擅长医术毒理的谷雨?
那黑影在墙头略一停顿,极快地左右观察了一下院内动静,随即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飘落院内,瞬间消失在墙内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谢珩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战鼓擂响!果然来了!而且这身手,这潜行匿迹的功夫,绝非寻常仆役或鸡鸣狗盗之徒所能拥有,分明是经过极其严苛、专精于潜入刺探的训练!西魏的间谍!
他瞬间面临抉择:立刻高声示警?还是冒险跟进去查看?
高声示警,固然可以立刻惊动朱府守卫,阻止对方可能的窃图行动,但自己也势必暴露无遗,难以解释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此地,且无法得知对方是否还有同伙、具体目标为何;而跟进去……内院情况不明,守卫分布不清,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犹豫刹那,另一道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回廊另一端的阴影之中急速掠来!
这一次,谢珩看得分明——正是萧玦!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脱身宴席,已然换下了那一身扎眼至极的绛红华袍,穿着一身利于夜行的深青色紧身衣靠,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高高束起,脸上蒙着半幅同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冰冷决绝光芒的眼眸!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浮浪伪饰,整个人如同一柄彻底出鞘的饮血利刃,散发出的不再是暧昧不明的风流,而是纯粹冰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危险力量感!
萧玦的目标明确无比,直奔内院高墙!他的速度极快,脚步落地无声,充分利用每一处阴影、每一丛花木作为掩护,身形飘忽如同鬼魅,对朱府内部的明哨暗岗分布似乎了如指掌,规避得恰到好处。
他也要进去?是接应?还是亲自执行另一项任务?
谢珩脑中念头飞转,已来不及细想!眼见萧玦几个起落间便要悄无声息地跃上那高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假山阴影之中猛地迈出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喝道:“站住!萧玦!”
萧玦疾驰的身形猛地一滞,硬生生顿在原地!他霍然回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从黑暗中现身的谢珩,那双总是含情带笑、或讥诮慵懒的桃花眼里,刹那间爆发出极度惊诧与愕然,随即迅速转化为冰冷的警惕、评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计划被打断的焦躁与怒意!
他怎么会在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还在流觞阁内,与那些庸碌之辈虚与委蛇吗?他何时离席?又为何偏偏出现在这最要命的地点?
四目相对,在昏昧的光线下,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冻结。远处宴会的喧嚣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如同隔着一重厚厚的琉璃罩。此刻,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在空中无声碰撞、充满了震惊、审视、探究与冰冷警告的视线。
萧玦那只原本自然垂落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按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轻薄如柳叶、却淬过见血封喉剧毒的短刃。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谢珩的眼睛。
谢珩的心跳如密集的战鼓,撞击着他的胸腔,但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萧玦那冰冷得几乎能将人刺穿的视线,用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的气音再次逼问:“你想做什么?里面的人是谁?”他必须知道,必须阻止!
萧玦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谢珩,桃花眼里再无半分平日刻意伪饰的笑意与慵懒,只剩下全然的戒备与高速的计算。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每一瞬都充满了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如同引线即将燃尽的火药桶。
千钧一发之际——
“什么人?!站住!” 内院深处,突然传来守卫一声压抑着音量却极其凌厉的厉喝!紧接着是兵器骤然出鞘的铿锵锐响,以及数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某个方向猛扑过去!
被发现了!墙内的黑影终究还是触动了警报!
萧玦的脸色骤然一变!那瞬间从他眼底迸发出的焦急与担忧绝非虚假的表演。他再顾不上与谢珩对峙,猛地转身,周身肌肉绷紧,便要不顾一切地强行翻越那高墙,冲入那片已然沸腾的危险之中!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同伴安危的关切,超越了他此刻自身的险境。
“别去!里面已成罗网!”谢珩几乎是脱口而出,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拉住他的衣袖。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冲动从何而来,或许是理智判断告知墙内已是天罗地网,萧玦此刻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是那一闪而过的、对那黑影(可能是惊蛰或谷雨)处境的些许担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萧玦深色衣料的刹那——
“咻——!”
内院高墙之内,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尖锐,仿佛某种夜禽啼叫,却又带着特定韵律的呼哨声!
是信号!
萧玦前冲的动作再次硬生生僵住。听到这声呼哨,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极其细微的一瞬,但那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复杂得令人难以捉摸。那信号意味着什么?是“得手”?是“撤离”?还是……“危险,勿近”?
紧接着,一道黑影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又像是受惊的夜枭,猛地从内院高墙之内翻跃而出!身形在空中似乎有个踉跄,落地时甚至轻微地晃了一下,左臂处的深色衣物颜色明显更深、更湿濡一块,紧紧贴着肌肤——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血腥味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也极其微弱地飘散过来。
但那黑影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落地后毫不停留,甚至没有朝萧玦或谢珩的方向看上一眼,便朝着与他们所在位置相反的、更为黑暗偏僻的园林深处疾驰而去,身形几个起落间,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彻底没入了浓郁的黑暗之中。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放箭!” “封锁所有出口!”
院内呼喊声、脚步声大作,火把的光芒迅速亮起、晃动,如同猎犬般朝着黑影逃逸的方向紧追而去。喧嚣与混乱迅速远离了这片假山区域。
假山旁,回廊下,再次只剩下谢珩与萧玦二人。
短暂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萧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再次面对谢珩。远处追兵的火把光晕遥遥映来,在他俊美近妖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摇曳不定的阴影,让那双凝视着谢珩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莫测,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了最初的冰冷杀意,却翻涌着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惊疑、审视、探究、一丝残余的为同伴伤势担忧的焦灼,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自己最深层、最不堪的秘密被意外撞破的晦暗与暴戾。
谢珩也同样心潮汹涌,难以平复。他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剥离所有伪装的萧玦,看到了那诡秘莫测的惊人身手,看到了他对同伴那份不容作伪的关切,也亲眼证实了他今夜果然是为布防图而来!那受伤逃逸的黑影,是身手灵巧的惊蛰?还是那个神秘的谷雨?他们……得手了吗?那份关乎无数将士性命、江淮门户安危的布防图,是否已经……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未曾散去的危险气息、极淡的血腥味,以及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一触即发的疑问与敌意。
远处宴会的丝竹笙歌之声依旧靡靡飘来,仿佛从未间断,与此刻此间的惊心动魄形成了荒诞而讽刺的对比。
而这幽暗花丛之畔,假山阴影之下,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短暂交锋,如同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噩梦碎片,将某些隐藏至深的、危险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撕裂开来,血淋淋地摊开在彼此眼前。
萧玦忽然动了。
他朝着谢珩,极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几近于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那双深黑的眸子始终牢牢锁着谢珩,仿佛猎食者盯紧了它的猎物。
谢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抵在了冰冷粗糙的假山石壁上,退无可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冷冽沉水香、夜露微凉、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的危险气息,正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越来越具有侵略性。
萧玦停在了他的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拂面的微热。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紧紧缠绕着谢珩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磁性的质感,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缓慢而清晰地磨出来的:
“谢舍人,”他缓缓开口,尾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危险的气音,“你究竟……看到了多少?”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