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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玄圃再辩 ...


  •   建康城的夏日,溽热裹挟着秦淮河的水汽,黏腻地附着在人的肌肤上,挥之不去。台城之内,宫阙重重,飞檐勾角切割着湛蓝的天际,那耀目的日光落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却也照不进多少深宫庭院的阴翳角落。

      玄圃园中,今日又是一场清谈雅集。

      相较于数月前那场令萧玦声名乍起的盛会,此番与会者似乎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北伐失利的阴影如同徘徊不去的鸮鸟,虽未公然议论,却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太子的病体更是让依附东宫的清流们忧心忡忡,而朱异一党,则隐隐透出一种伺机而动的躁动。

      谢珩到得早了些。

      他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宽袖大衫,衣料是极品的苏杭暗纹提花绫,行走间若有水波流动,衬得他愈发肤白如玉,风姿清绝。只是仔细看去,便能察觉他眉眼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疏冷,唇色也略显浅淡,宽大袖袍下的身姿似乎更清瘦了些。肩胛处的伤口虽已愈合,但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世事惊心。更深处,是鬼市遇袭、鹞鹰令牌、以及那个谜团般的身影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疑虑与……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纷乱心绪。

      青梧紧随其后,一如既往的沉默警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园中渐多的仆从与宾客,尤其在看到某些熟悉面孔时,会下意识地停顿一瞬,肌肉微微绷紧。墨池则留在了玄圃园外围的偏厅,那里专供各府书童仆役等候,亦是消息流通的另一个隐秘场域。

      谢珩寻了一处临水的水榭偏座坐下,并未立即融入那些已开始寒暄笑谈的人群。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精致的刺绣,目光放空地望着池中亭亭玉立的芙蕖,脑海中却不自主地回想起鬼市那昏暗腥臭的巷道,那凌厉的刀光,那枚冰冷的鹞鹰令牌,以及……那人俯身为他吸吮毒血时,额前散落的墨发和那双抬起时、敛去了所有轻浮、只剩下全神贯注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惊惧的眼眸。

      那眼神,与他平日刻意营造的放浪形骸截然不同。

      “谢郎君今日来得早。”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谢珩回神,见是太子洗马陆襄,亦是东宫属官,与他私交尚可。他起身微微颔首:“陆兄。”

      陆襄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池中游鱼,低声叹道:“今日之会,恐非只是清谈玄理这般简单了。”

      谢珩目光微凝:“陆兄听到了什么风声?”

      “倒也不是什么明确风声。”陆襄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只是近日朝中因北伐失利之事,暗流汹涌。朱异大人那边,似乎有意将矛头引向……战略失当,用人不明。”他虽未明言,但“用人不明”四字,其指向已隐约触及东宫及其僚属。

      谢珩的心微微一沉。太子殿下仁厚睿智,但体弱多病,近年来朝政渐被朱异等人把持。若北伐失利之责真被巧妙引导至东宫一系,无疑是对太子威望的巨大打击。

      “陛下圣心独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谢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

      陆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总之,今日小心应对。”

      正说着,园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原本交谈甚欢的士族子弟们,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同一个方向。

      无需回头,谢珩便知是谁来了。

      那种混合着好奇、鄙夷、忌惮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被吸引的复杂氛围,总是伴随着那个人的出现而弥漫开来。

      他缓缓转过身。

      萧玦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扎眼的绛红色锦袍,袍身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样,在阳光下几乎熠熠生辉。墨发半披,仅用一根同色的绛红发带松松系住几缕,其余尽数垂落,更衬得他颈项修长,肤色白皙近乎透明。他眉梢眼角依旧含着那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其眼,又仿佛一切皆可成为他戏谑的对象。

      他身边跟着惊蛰。那小厮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新衣,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上堆着讨喜的笑容,不住地与相熟或不相熟的仆从、低阶官吏拱手打招呼,姿态热络又自然,完美的融入各种寒暄之中,仿佛天生就是这繁华场中的一尾游鱼。

      “啧,几日不见,王兄这气色愈发红润了,可是又得了什么新的养生方子?” “李大人,您上次说的那副古画,我家郎君托人问了,有点眉目了,回头细说……” “哎哟,这不是张兄吗?听说您高升了?恭喜恭喜!”

      惊蛰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附近人的耳中,既显热络又不至喧宾夺主。他巧妙地周旋着,如同萧玦延伸出去的触角,收集着零碎的信息,也散布着想要散布的言语。

      萧玦本人则对大多数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朝着水榭这边走来。他的步伐慵懒,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腰间佩戴的环佩叮咚作响,与这清雅园林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强势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谢珩身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从谢珩略显清减的面容滑到他严整的衣领,仿佛能穿透衣料,看到其下已然愈合的伤口。谢珩只觉得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竟隐隐泛起一丝不自在的热意。

      “谢舍人,”萧玦走到近前,随意地拱了拱手,唇角勾起,语调拖长,带着惯有的轻佻,“别来无恙?听闻前些时日谢舍人忙于公务,甚是辛劳,瞧着清减了些。可要保重贵体啊。”

      他这话说得关切,但那语气那神态,总让人品出几分狎昵的意味。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亲密交集。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

      陆襄微微蹙眉,侧身半步,隐隐有回护谢珩之意。

      青梧的右手已然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冷冽如冰,死死盯着萧玦,以及他身后那个看似嬉笑、实则眼神机警的惊蛰。

      谢珩面色沉静,仿佛未听出他话中的歧义,只疏离地回了一礼:“有劳萧公子挂心,区区公务,份内之事。”他刻意忽略了“别来无恙”这四个字所隐含的、关于鬼市那晚的试探。

      萧玦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加难以捉摸。他仿佛没看到青梧的敌意和谢珩的冷淡,自顾自地在离谢珩不远不近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惊蛰立刻机灵地递上一把泥金折扇。

      “唰”的一声,扇面打开,上面竟是当朝某位以画风大胆泼辣著称的画家所绘的《醉卧芍药丛》,色彩浓艳,意态风流。萧玦慢悠悠地扇着风,带来一阵阵若有似无的、与他形象极其不符的冷冽沉水香气,其间似乎又混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辨识的药草清苦。

      这丝药草气,让谢珩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想起了那晚萧玦用来给他解毒的药粉气息。

      “今日这议题倒是有些意思,”萧玦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北伐失利,根在粮秣,抑或在人?’……朱异大人定的这题,颇有深意啊。”他笑吟吟地,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轻轻巧巧地抛出了一个引爆氛围的火折子。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克制的场面,顿时泛起波澜。

      一位显然是朱异门下的官员立刻捋须接口:“萧公子此言差矣,朱大人乃是以国事为重,引发诸位深思罢了。北伐大业,艰难曲折,偶有失利,亦属常情。然究其根源,后勤粮秣调度不力,确是关键。若粮草充足,器械精良,将士用命,何至于此?”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后勤保障,试图避开更敏感的“人”的因素。

      立刻便有太子一系的年轻官员反驳:“李大人所言固然有理,然学生以为,粮秣固然重要,然统帅之才、用人之明更是重中之重!若非……若非所用非人,急功近利,岂会中了敌军诱敌深入之计,致使精锐受损?”他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已隐隐指向了朱异力荐的某位将领。

      “哦?照这么说,竟是主帅无能,累死三军了?”另一位朱派官员阴恻恻地笑道,“却不知当初举荐此帅时,满朝文武可有异议?如今失利,便全是主帅一人之过?抑或是……举荐之人,亦有不察之责?”这话更是毒辣,隐隐将火引向了更高处,甚至牵涉到对皇帝决策的隐晦质疑,以及可能存在的、更广泛的“用人不明”。

      场面顿时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清谈雅集,本是高门士族展示学识、机辩、风度的场合,但今日,在政治利益的驱动下,玄理思辨早已让位于赤裸裸的政见攻讦和派系倾轧。言辞依旧华美,引经据典,但内里的刀光剑影,却比鬼市之中的真刀真枪更为凶险。

      谢珩始终沉默着,眉宇间凝着一层冷霜。他深知今日之会已成是非场,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他并不惧辩论,但厌恶这种裹挟着私欲与阴谋的伪辩。

      萧玦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两派人物引经据典、互相攻讦,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只是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偶尔掠过争辩双方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讥诮。他们争论的,“名”是国事,“实”不过是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萧玦心下冷嗤,与当年构陷我萧家时的手段,如出一辙。思绪不由飘回昨夜廷尉署值房中,谢珩那句关于“三叶草”的试探……钟山北麓,白石缝隙,碾碎后至寒的气味……那是在他家族巨变、流亡西魏之前,仅剩的、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之一。唯有真正的谢璩——那个他以为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阿幽”——才会知道得如此确切。谢珩……他究竟是如何得知?是谢瀹临终前告知?还是……一个他几乎不敢深思的、荒谬却诱人的可能性,在他冰冷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微荡。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眼下不是深究之时。

      忽然,一位素以攀附朱异著称的王姓子弟,将矛头对准了一直沉默的谢珩:“谢舍人乃太子近臣,学识渊博,见解非凡。对此议题,不知有何高见?莫非太子殿下对此……亦无定论?”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无论谢珩如何回答,都可能被解读为太子的态度,或者被扣上“太子近臣却无见解”的帽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谢珩身上。

      青梧的呼吸微微一窒,手心的汗浸湿了刀柄。

      谢珩抬眸,目光清冷如寒潭之水,缓缓扫过那名王姓子弟,正欲开口。

      却不料,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抢先了一步。

      “王公子这话问得有趣。”萧玦“啪”地一合扇子,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太子殿下仁厚睿智,朝野皆知。然殿下近年来静养东宫,具体军务,恐未必事事亲力亲为。倒是朱异大人,总领枢机,深得陛下信重,这北伐诸事,粮草调度,人员委派,想必朱大人最为清楚不过。王公子不同朱大人之高见,反倒来问谢舍人……莫非是觉得,朱大人之意,尚不如我等猜测可靠?”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却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无比地捅了回去。既替谢珩解了围,将难题抛回给朱异一党,又暗指朱异大权独揽,责任重大,甚至隐隐点出皇帝对朱异的过度宠信才是关键。同时,那句“我等猜测”,又巧妙地将自己划到了“非朱异核心圈”的位置上,显得置身事外。

      那王姓子弟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你……萧玦,你休要胡言乱语!朱大人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萧玦笑吟吟地打断他,桃花眼微眯,透着危险的光,“自然是鞠躬尽瘁,算无遗策?那此番失利,看来果真全是天意,非战之罪了?”他轻轻巧巧,又将“天意”这顶大帽子扣了回去,堵得对方哑口无言。

      水榭中一片寂静。

      众人看着萧玦,眼神各异。有人惊诧于他言辞的犀利与大胆,有人厌恶他搅混水的行径,也有人暗自佩服他机辩无双,四两拨千斤。

      谢珩看着身旁那个红衣灼灼、笑靥如花却字字藏锋的男人,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他为何要出面?是为了替他解围?还是为了搅乱局面,趁机牟利?或者,两者皆有?

      他能感觉到,萧玦今日的发言,虽然看似依旧站在朱异门客的身份上,但其锋芒所指,其逻辑的刁钻,竟隐隐与自己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都看出了朱异一党试图推卸责任、转移视线的企图,也都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人”,在于决策层的失误与私心。

      这种无形的、未曾言说的默契,让谢珩感到一丝心惊,甚至是一丝……不安的吸引力。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朱异的心腹,一位姓周的侍郎哈哈一笑,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是清谈雅集,诸位各抒己见即可,何必争执不下?萧公子快人快语,亦是见解独到。不过,北伐大事,陛下自有圣裁,我等臣子,尽力辅佐便是。”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轨道,但经过萧玦这么一搅和,原本可能形成的、对东宫不利的言论势头,已经被悄然打散。

      接下来的辩论,虽然依旧激烈,却始终未能再形成一边倒的压力。

      谢珩偶尔也会发言,言辞精辟,立场清晰,维护东宫的同时,也并不一味回避问题所在。而每当他发言时,萧玦或摇扇聆听,或唇角含笑,偶尔还会插上一两句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总能微妙地声援或补充谢珩观点的话。

      一次,当一位士族元老引经据典,大谈“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隐隐有否定北伐之意时,谢珩立即引述《左传》、《吴子》等兵家经典,阐明正义之战、卫国安邦的必要性。

      他话音刚落,萧玦便抚掌轻笑:“妙哉!谢舍人此言,方是正理。岂不闻‘以战止战,虽战可也’?难道因噎废食,只因一次失利,便要我朝永弃江北故土,任由胡虏铁蹄蹂躏不成?若如此,当年武帝陛下开创之基业,昭明太子殿下孜孜以求之文治武功,岂非成了笑话?”他再次巧妙地将太子置于“文治武功”的正面形象上,与消极避战的观点形成对比。文治武功…… 萧玦心下微涩,萧统倒是配得上这四个字,只可惜…… 他瞥了一眼谢珩清冷的侧脸,他身边这些人,又能守住几分?

      谢珩不由地侧目看了他一眼。萧玦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几乎不像从他嘴里说出的。而且,他提到了昭明太子……语气中竟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同?

      又一次,关于粮草问题的争论陷入细节纠缠,谢珩提出应革新漕运、加强监管、惩处贪渎时,萧玦立刻接口,用市井俚语和听闻的实例,生动描绘了基层粮吏如何中饱私囊、层层盘剥的景象,其言辞之生动辛辣,细节之具体,远超在座任何一位高谈阔论的官员,引得众人时而愕然,时而沉思。

      “所以说嘛,”萧玦总结道,扇子一摊,做出个无奈的表情,“这粮秣之弊,根子不在天灾,而在人祸。硕鼠不除,就算堆一座金山做军饷,到了前线将士手里,恐怕也只剩下一把铜锈喽。”他再次点回了“人”的问题,却是从一个更具体、更尖锐的角度。

      谢珩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萧玦的话,甚至内心深处是认同的。这个男人,仿佛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浮华浪荡、玩世不恭的弄臣;另一面,却是对世情百态、朝政弊端有着惊人洞察的……观察者?甚至,是参与者?

      这种矛盾,让他显得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险。

      清谈在进行,水榭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光影移动。

      惊蛰不知何时退到了水榭外围,与一群各府的仆从站在一起,看似听着园中伶人演奏的轻软乐曲,实则耳朵微动,将那些官员们低声交换的、不便在公开场合宣扬的讯息——某位大人对朱异最近某项政策的不满,某两家士族因为江北田地损失而产生的龃龉,甚至某个关于后宫的最新流言——一一记在心里。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懵懂的笑意,仿佛完全沉浸于音乐之中。

      青梧则始终站在谢珩身后不远处,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锁定在萧玦身上,警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同时也分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那个看似无害的小厮惊蛰。他注意到惊蛰与不同府邸的仆从都能说上几句话,甚至与某个看似普通的洒扫仆役有过一瞬间极快的眼神交流。这让他心中的警报再次拉响。

      而墨池,在外围的偏厅里,正与其他书童一起,帮着主家整理可能用到的书卷典籍。他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灵秀,很快与几个大士族家的书童熟络起来,交换着各自郎君近日在读什么书、关注什么议题的信息,偶尔也能听到一些从里面流传出来的、关于辩论的片段评价。他默默整理着这些碎片,心中暗自为自家公子担忧。

      夕阳的金辉为玄圃园镀上了一层暖色,但园中的气氛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雅集接近尾声,众人言辞间的锋芒略敛,开始更多地进行一些看似无害的诗词唱和与品评。

      萧玦似乎也厌倦了辩论,又开始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谢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玩味。

      谢珩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专注于与身旁的陆襄低声交谈。

      就在这时,一名小黄门匆匆步入园中,径直走到主持今日雅集的一位宗室王爷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王爷脸色微微一动,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朗声道:“诸位,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将于明日午后在同泰寺举办法会,为北伐将士祈福,亦为太子殿下安康祝祷。陛下有旨,今日与诸位,若有心,明日可一同前往,共沾法喜。”

      同泰寺法会?

      谢珩心中一动。陛下近年愈发笃信佛法,同泰寺法会几乎是每月都有,但特意为北伐将士和太子祈福而办,并在这种场合下旨意告知今日与会的官员士族,其意味颇深。是安抚?是展示皇恩?还是另有深意?

      他下意识地看向萧玦。

      只见萧玦摇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桃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锐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仿佛对什么法会毫无兴趣。

      但谢珩几乎可以肯定,那一瞬间的凝滞绝非错觉。

      鬼市遇袭、鹞鹰令牌、西魏间谍、同泰寺法会……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萧玦,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会对同泰寺法会感兴趣吗?那里是陛下常去之所,亦是番僧云集、各方势力混杂之地……

      雅集终于在一种看似和谐的氛围中散去。

      众人纷纷起身,互相道别,三三两两地离去。

      谢珩也与陆襄告别,准备离开。

      “谢舍人。”萧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谢珩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

      萧玦踱步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惊蛰和青梧则默契地落后几步,互相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却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互不干涉的平衡。

      “今日听得谢舍人高论,真是受益匪浅。”萧玦笑着,语气听不出真假,“想不到谢舍人不仅文采风流,于军国大事,亦有如此真知灼见。”

      “萧公子过奖。萧公子才思敏捷,言辞犀利,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谢珩淡淡回应,脚步未停。

      “哦?哪一句让谢舍人印象深刻了?”萧玦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完美的侧脸线条,“是那句‘硕鼠不除,金山亦空’?还是那句‘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他靠得有些近,那混合着沉水香与极淡药草气的气息再次萦绕过来。

      谢珩微微蹙眉,稍稍拉开一点距离:“萧公子自己说的话,自己不清楚吗?”

      “哈哈,”萧玦低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磁性的沙哑,“有些话,说的时候痛快,说过也就忘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明日同泰寺法会,谢舍人可会前往?”

      谢珩心中警铃微作,面色依旧平静:“陛下有旨,自然前往。萧公子亦有此意?”

      “我?”萧玦挑眉,笑得有些暧昧,“我这般俗人,去什么法会,只怕玷污了佛门清净地。不过……听说同泰寺的素斋是一绝,倒是想去尝尝鲜。”

      这话说得毫无诚意,分明是敷衍。

      两人已行至玄圃园出口处,各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既然如此,那明日若有缘,或可在寺中再见。”谢珩停下脚步,疏离地一拱手,准备登车。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萧玦忽然极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寺中僧众繁杂,番僧亦多,谢舍人明日……多加小心。”

      谢珩猛地回头,却只见萧玦已然转身,红衣翩然,朝着朱异一党官员聚集的方向走去,惊蛰紧随其后,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融入喧闹的人群中,仿佛刚才那句低语只是他的幻觉。

      青梧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他刚才……”

      “听到了。”谢珩打断他,目光依旧望着萧玦消失的方向,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丛生。

      这算是……警告?还是又一次别有用心的试探?或者,是某种极其隐晦的……示好?

      他想起鬼市那晚他为他吸毒血时的眼神,想起今日清谈时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力的声援,又想起他那深不可测的背景和目的。

      这个人,就像一团迷雾,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

      而明日同泰寺的法会,似乎也因为他的这一句“多加小心”,而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山雨欲来的阴影。

      谢珩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无论那是警告还是陷阱,他都必须去。

      不仅因为圣旨,不仅因为太子,更因为,他隐隐感觉到,那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或许就在那里,若隐若现。

      他弯腰登上马车,青梧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试探。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依旧热闹的玄圃园。

      而在另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上,萧玦靠坐在软垫上,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冽与疲惫。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佩玉,眼神晦暗不明。

      惊蛰在一旁低声汇报:“郎君,方才听到消息,宇文大人那边似乎对明日法会有些安排,让我们见机行事,具体指令还未到。还有,王纶那家伙,散席后拉着几个人嘀咕了半天,怕是没憋好屁,估计又想找谢舍人的麻烦。”

      萧玦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谢珩那双清冷又执着的眼睛,还有那句低语出口时对方骤然回眸的惊诧。

      他知道自己冲动了。

      那句提醒,多余且危险。

      但……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幽深。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让谷雨准备好明日要用的东西。另外,盯紧王纶那边,别让他们在法会上闹出太难看的动静。”

      “是。”惊蛰应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您明日真要去吃素斋?”

      萧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笑意。

      “不然呢?”他轻声道,“戏,总要做全套。”

      马车驶过建康繁华的街道,窗外市井喧嚣,人间烟火,却仿佛都与车内这方寸之间的冰冷算计与暗潮汹涌,隔了很远很远。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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